聽說原創現在也可以ZT了,希望不會ZT太多遭老漢追殺
近讀緣緣堂隨筆,感慨這一類小品文人,口水真不少,磕幾粒瓜子就洋洋灑灑好一大篇。要是活到今天,還有俺們水軍插嘴的空檔麼?
吃瓜子
文/豐子愷
從前聽人說:中國人人人具有三種博士的資格:拿筷子博士、吹煤頭紙博士、
吃瓜子博士。
拿筷子,吹煤頭紙,吃瓜子,的確是中國人獨得的技術。
其純熟深造,想起了可以使人吃驚。這裡精通拿筷子法的人,有了一雙筷,可
抵刀鋸叉瓢一切器具之用,爬羅剔抉,無所不精。這兩根毛竹仿佛是身體上的一部
分,手指的延長,或者一對取食的觸手。用時好象變戲法者的一種演技,熟能生巧,
巧極通神。不必說西洋了,就是我們自己看了,也可驚歎。至於精通吹煤頭紙法的
人,首推幾位一天到晚捧水煙筒的老先生和老太太。他們的“要有火”比上帝還容
易,只消向煤頭紙上輕輕一吹,火便來了。
......
但我以為這三種技術中最進步最發達的,要算吃瓜子。近來瓜子大王的暢銷,
便是其老大的證據。據關心此事的人說,瓜子大王一類的裝紙袋的瓜子,最近市上
流行的有許多牌子。
最初是某大藥房“用科學方法創制”的,後來有甚麼好吃來公司、頂好吃公司
……等種種出品陸續產出。到現在差不多無論那個窮鄉僻處的糖食攤上,都有紙袋
裝的瓜子陳列而傾銷著了。現代中國人的精通吃瓜子術,由此蓋可想見。我對於此
道,一向非常短拙,說出來有傷於中國人的體面,但對自家人不妨談談。我從來不
曾自動地找求或買瓜子來吃。但到人家作客,受人勸誘時;或者在酒席上、杭州的
茶樓上,看見桌上現成放著瓜子盆時,也便拿起來咬。我必須注意選擇,選那較大、
較厚,而形狀平整的瓜子,放進口裡,用臼齒“格”
地一咬,再吐出來,用手指去剝。幸而咬得恰好,兩瓣瓜子殼各向兩旁擴張而
破裂,瓜仁沒有咬碎,剝起來就較為省力。若用力不得其法,兩瓣瓜子殼和瓜仁疊
在一起而折斷了,吐出來的時候我就耽憂。那瓜子已縱斷為兩半,兩半瓣的瓜仁緊
緊地裝塞在兩半瓣的瓜子殼中,好象日本版的洋裝書,套在很緊的厚紙函中,不容
易取它出來。這種洋裝書的取出法,現在都已從日本人那裡學得,不要把指頭塞進
厚紙函中去力揠,只要使函口向下,兩手扶著函,上下振動數次,洋裝書自會脫殼
而出。然而半瓣瓜子的形狀太小了,不能應用這個方法,我只得用指爪細細地剝取。
有時因為練習彈琴,兩手的指爪都剪平,和尚頭一般的手指對它簡直毫無辦法。我
只得乘人不見把它拋棄了。在痛感困難的時候,我本擬不再吃瓜子了。但拋棄了之
後,覺得口中有一種非甜非鹹的香味,會引逗我再吃。我便不由地伸起手來,另選
一粒,再送交臼齒去咬。不幸而這瓜子太燥,我的用力又太猛,“格”地一響,玉
石不分,咬成了無數的碎塊,事體就更糟了。我只得把粘著唾液的碎塊盡行吐出在
手心裡,用心挑選,剔去殼的碎塊,然後用舌尖舐食瓜仁的碎塊。然而這挑選頗不
容易,因為殼的碎塊的一面也是白色的,與瓜仁無異,我誤認為全是瓜仁而舐進口
中去嚼,其味雖非嚼蠟,卻等於嚼砂。
殼的碎片緊緊地嵌進牙齒縫裡,找不到牙簽就無法取出。碰到這種釘子的時候,
我就下個決心,從此戒絕瓜子。戒絕之法,大抵是喝一口茶來漱一漱口,點起一支
香煙,或者把瓜子盆推開些,把身體換個方向坐了,以示不再對它發生關系。然而
過了幾分鍾,與別人談了幾句話,不知不覺之間,會跟了別人而伸手向盆中摸瓜子
來咬。等到自己覺察破戒的時候,往往是已經咬過好幾粒了。這樣,吃了非戒不可,
戒了非吃不可;吃而復戒,戒而復吃,我為它受盡苦痛。這使我現在想起了瓜子覺
得害怕。
但我看別人,精通此技的很多。我以為中國人的三種博士才能中,咬瓜子的才
能最可歎佩。常見閒散的少爺們,一只手指間夾著一支香煙,一只手握著一把瓜子,
且吸且咬,且咬且吃,且吃且談,且談且笑。從容自由,真是“交關寫意!”
他們不須揀選瓜子,也不須用手指去剝。一粒瓜子塞進了口裡,只消“格”地
一咬,“呸”地一吐,早已把所有的殼吐出,而在那裡嚼食瓜子的肉了。那嘴巴真
象一具精巧靈敏的機器,不絕地塞進瓜子去,不絕地“格”,“呸”,“格”,
“呸”,……
全不費力,可以永無罷休。女人們、小姐們的咬瓜子,態度尤加來得美妙:她
們用蘭花似的手指摘住瓜子的圓端,把瓜子垂直地塞在門牙中間,而用門牙去咬它
的尖端。“的,的”
兩響,兩瓣殼的尖頭便向左右綻裂。然後那手敏捷地轉個方向,同時頭也幫著
了微微地一側,使瓜子水平地放在門牙口,用上下兩門牙把兩瓣殼分別撥開,咬住
了瓜子肉的尖端而抽它出來吃。這吃法不但“的,的”的聲音清脆可聽,那手和頭
的轉側的姿勢窈窕得很,有些兒嫵媚動人,連丟去的瓜子殼也模樣姣好,有如朵朵
蘭花。由此看來,咬瓜子是中國少爺們的專長,而尤其是中國小姐、太太們的拿手
戲。
在酒席上、茶樓上,我看見過無數咬瓜子的聖手。近來瓜子大王暢銷,我國的
小孩子們也都學會了咬瓜子的絕技。我的技術,在國內不如小孩子們遠甚,只能在
外國人面前占勝。
記得從前我在赴橫濱的輪船中,與一個日本人同艙。偶檢行篋,發見親友所贈
的一罐瓜子。旅途寂寥,我就打開來和日本人共吃。這是他平生沒有吃過的東西,
他覺得非常珍奇。
在這時候,我便老實不客氣地裝出內行的模樣,把吃法教導他,並且示范地吃
給他看。托祖國的福,這示范沒有失敗。但看那日本人的練習,真是可憐得很!他
如法將瓜子塞進口中,“格”地一咬,然而咬時不得其法,將唾液把瓜子的外殼全
部浸濕,拿在手裡剝的時候,滑來滑去,無從下手,終於滑落在地上,無處尋找了。
他空咽一口唾液,再選一粒來咬。這回他剝時非常小心,把咬碎了的瓜子陳列在艙
中的食桌上,俯伏了頭,細細地剝,好象修理鍾表的樣子。約莫一二分鍾之後,好
容易剝得了些瓜仁的碎片,鄭重地塞進口裡去吃。我問他滋味如何,他點點頭連稱
umai,umai!(好吃,好吃!)我不禁笑了出來。我看他那闊大的嘴裡放
進一些瓜仁的碎屑,猶如滄海中投以一粟,虧他辨出umai的滋味來。但我的笑
不僅為這點滑稽,本由於驕矜自誇的心理。我想,這畢竟是中國人獨得的技術,象
我這樣對於此道最拙劣的人,也能在外國人面前占勝,何況國內無數精通此道的少
爺、小姐們呢?
發明吃瓜子的人,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天才!這是一種最有效的“消閒”法。要
“消磨歲月”,除了抽鴉片以外,沒有比吃瓜子更好的方法了。其所以最有效者,
為了它具備三個條件:一、吃不厭;二、吃不飽;三、要剝殼。
俗語形容瓜子吃不厭,叫做“勿完勿歇”。為了它有一種非甜非鹹的香味,能
引逗人不斷地要吃。想再吃一粒不吃了,但是嚼完吞下之後,口中余香不絕,不由
你不再伸手向盆中或紙包裡去摸。我們吃東西,凡一味甜的,或一味鹹的,往往易
於吃厭。只有非甜非鹹的,可以久吃不厭。瓜子的百吃不厭,便是為此。有一位老
於應酬的朋友告訴我一段吃瓜子的趣話:說他已養成了見瓜子就吃的習慣。有一次
同了朋友到戲館裡看戲,坐定之後,看見茶壺的旁邊放著一包打開的瓜子,便隨手
向包裡掏取幾粒,一面咬著,一面看戲。咬完了再取,取了再咬。如是數次,發見
鄰席的不相識的觀劇者也來掏取,方才想起了這包瓜子的所有權。低聲問他的朋友:
“這包瓜子是你買來的麼?”那朋友說“不”,他才知道剛才是擅吃了人家的
東西,便向鄰座的人道歉。鄰座的人很漂亮,付之一笑,索性正式地把瓜子請客了。
由此可知瓜子這樣東西,對中國人有非常的吸引力,不管三七二十一,見了瓜子就
吃。
俗語形容瓜子吃不飽,叫做“吃三日三夜,長個屎尖頭。”
因為這東西分量微小,無論如何也吃不飽,連吃三日三夜,也不過多排泄一粒
屎尖頭。
為消閒計,這是很重要的一個條件。
倘分量大了,一吃就飽,時間就無法消磨。這與賑饑的糧食目的完全相反。賑
饑的糧食求其吃得飽,消閒的糧食求其吃不飽。最好只嘗滋味而不吞物質。最好越
吃越餓,象羅馬亡國之前所流行的“吐劑”一樣,則開筵大嚼,醉飽之後,咬一下
瓜子可以再來開筵大嚼,一直把時間消磨下去。
要剝殼也是消閒食品的一個必要條件。倘沒有殼,吃起來太便當,容易飽,時
間就不能多多消磨了。一定要剝,而且剝的技術要有聲有色,使它不象一種苦工,
而象一種游戲,方才適合於有閒階級的生活,可讓他們愉快地把時間消磨下去。
具足以上三個利於消磨時間的條件的,在世間一切食物之中,想來想去,只有
瓜子。所以我說發明吃瓜子的人是了不起的天才。而能盡量地享用瓜子的中國人,
在消閒一道上,真是了不起的積極的實行家!試看糖食店、南貨店裡的瓜子的暢銷,
試看茶樓、酒店、家庭中滿地的瓜子殼,便可想見中國人在“格,呸”、“的,的”
的聲音中消磨去的時間,每年統計起來為數一定可驚。將來此道發展起來,恐怕是
全中國也可消滅在“格,呸”、“的,的”的聲音中呢。
我本來見瓜子害怕,寫到這裡,覺得更加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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