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峽中 (好文獻上)

文章內容

2021-11-09 22:49:52
7
山峽中


   江上橫著鐵鏈作成的索橋,巨蟒似的,現出頑強古怪的樣子,終於漸漸吞蝕在夜色中了。 

  橋下凶惡的江水,在黑暗中奔騰著,咆哮著,發怒地沖打岩石,激起嚇人的巨響。 

  兩岸蠻野的山峰,好象也在伯著腳下的奔流,無法避開一樣,都把頭盡量地躲入疏星寥落的空際。 

  夏天的山中之夜,陰郁、寒冷、怕人。 

  橋頭的神祠,破敗有荒涼的。顯然已給人類忘記了,遺棄了,孤零零地躺著,只有山風、江流送著它的余年。 

  我們這幾個被世界忘卻的人,到晚上的時候,趁著月色星光,就從遠山那邊的市集裡,悄悄地爬了下來,進去和殘廢的神們。一塊兒住著,作為暫時的自由之家。 

  黃黑斑駁的神龕面前,燒著一堆煮飯的野火,跳起熊熊的紅光,就把伸手取暖的陰影鮮明地經在火堆的周遭。上面金衣剝落的江神,雖也在暗淡的紅色光影中,顯出一足踏著龍頭的悲壯樣子,但人一看見那只揚起的握劍的手,是那麼地殘破,危危欲墜了,誰也要憐借他這位末路英雄的。鍋蓋的四圍,呼呼地冒出白色的蒸氣,鹹肉的香味和著松柴的芬芳,一時到處彌漫起來。這是宜於哼小曲、吹口哨的悠閒時候,但大家都是靜默地坐著,只在暖暖手。 

  另一邊角落裡,燃著一節殘缺的蠟燭,搖曳的地吐出微黃的光輝,展示出另一個暗淡的世界。沒頭的土地菩薩側邊,躺著小黑牛,污膩的上身完全裸露出來。正無力地呻喚著,衣和褲上的血跡,有的幹了,有的還是濕漬漬的。夜白飛就坐在旁邊,給他揉著腰杆,擦著背,一發現重傷的地方,便驚訝地喊: 

  接著咒罵起來: 

  “******!這地方的人,真毒!老子走遇天下,也沒碰見過這些吃人的東西!…… 這裡的江水也可惡,象今晚要把我們沖走一樣!” 

  夜愈靜寂,江水也愈吼得厲害,地和屋宇和神龕都在震顫起來。 

  “小伙子,我告訴你,這算什麼呢?對待我們更要殘酷的人,天底下還多哩,…… 蒼蠅一樣的多哩!” 

  這是老頭子不高興的聲音,由那薄暗的地方送來,仿佛在責備著,“你為什麼要大驚小怪哪!”他躺在一張破爛虎皮的毯子上面,樣子卻望不清楚,只是鐵煙管上的旱煙,現出一明一暗的紅焰。復又吐出教訓的話語: 

  “我麼?人老了,拳頭棍棒樣可就挨得不少。……想想看,吃我們這行飯,不怕挨打就是本錢哪!……沒本錢怎麼做生意呢?” 

  在這邊烤火的鬼冬哥把手一張,腦袋一仰,就大聲插嘴過去,一半是討老人的好,一半是誇自己的狠。 

  “是呀,要活下去。我們這批人打斷腿倒是常有的事情,……你們看,象那回在雞街,鼻血打出了,牙齒打脫了,腰杆也差不多伸不起來,我回來的時候,不是還在笑麼?……” 

  “對哪!”老頭子高興地坐了起來,“還有,小黑牛就是太笨了,嘴巴又不會扯謊,有些事情一說就說脫了的。象今天,你說,也掉東西,誰還拉著你哩?……只曉得說 ‘不是我,不是我’,就是這一句,人家怎不搜你身上呢?……不怕挨打,也好嘛?…… 呻喚,呻喚,盡是呻喚!” 

  我雖是沒有就著火光看書了,但卻仍舊把書拿在手裡的。鬼冬哥得了老頭子的贊許,就動手動足起來,一把抓著我的書喊道: 

  “看什麼?書上的廢話,有什麼用呢?一個錢也不值,……燒起來還當不得這一根幹柴……聽,老人家在講我們的學問哪!” 

  一面就把一根幹柴,送進火裡。 

  老頭子在磚上叩去了鐵煙管上的余燼,很矜持地說道: 

  “我們的學問,沒有寫在紙上,……寫來給傻子讀麼?……第—……一句話,就是不怕和扯謊!……第二……我們的學問,哈哈哈。” 

  似乎一下子覺出了,我才同他合伙沒久的,便用笑聲掩飾著更深一層的話了。 

  “燒了吧,燒了吧,你這本傻子才肯讀的書!” 

  鬼冬哥作勢要把書拋進火裡去,我忙搶著喊: 

  “不行!不行!” 

  側邊的人就叫了起來: 

  “鍋碰倒了!鍋碰倒了!” 

  “同你的書一塊去跳江吧!” 

  鬼冬哥笑著把書丟給了我。 

  老頭子輕徐地向我說道: 

  “你高興同我們一道走,還帶那些書做什麼呢。……哪是沒用的,小時候我也讀過一兩本。” 

  “用處是不大的,不過閒著的時候,看看罷了,象你老人家無事的時候吸煙一樣。……” 

  我不願同老頭子引起爭論,因為就有再好的理由也說不服他這頑強的人的,所以便這樣客氣地答復他。他得意地笑了,笑聲在黑暗中散播著。至於說到要同他們一道走,我卻沒有如何決定,只是一路上給生活壓來說氣忿話的時候,老頭子就誤以為我真的要入伙了。今天去幹的那一件事,無非由於他們的逼迫,湊湊角角罷了,並不是另一個新生活的開始。我打算趁此向老頭子說明也許不多幾天,就要獨自走我的,但卻給小黑牛突然一陣猛烈的呻喚打斷了。 

  大家皺著眉頭沉默著。 

  在這些時候,不息地打著橋頭的江濤。仿佛要沖進廟來,掃蕩一切似的。江風也比往天晚上大些,挾著塵沙,一陣陣地滾入,簡直要連人連鍋連火吹走一樣。 

  殘燭熄滅,火堆也悶著煙,全世界的光明,統給風帶走了,一切重返於天涯的黑暗。只有小黑牛痛苦的呻吟,還表示出了我們悲慘生活的存在。 

  野老鴉撥著火堆,尖起嘴巴吹,閃閃的紅光,依舊喜悅地跳起,周遭不好看的臉子,重又畫出來了。大家吐了一口舒適的氣。野老鴉卻是流著眼淚了,因為剛才吹的時候,濕煙熏著了他的眼睛,他伸手揉揉之後,獨自悠悠然地說: 

  “今晚的大江,吼得這麼大……又凶,……象要吃人的光景哩,該不會出事吧……” 

  大家仍舊沉默著。外面的山風、江濤,不停地咆哮,不停地怒吼,好象詛咒我們的存在似的。 

  小黑牛突然大聲地呻喚,發出痛苦的囈語: 

  “哎呀,……哎……害了我了……害了我了,……哎呀……哎呀……我不幹了!我不……” 

  替他擦著傷處的夜白飛,點燃了殘燭,用一只手擋著風,照映出小黑牛打壞了的身子——正痙攣地做出要翻身不能翻的痛苦光景,就趕快替他往腰部揉一揉,恨恨地抱怨他: 

  “你在說什麼?你……鬼附著你哪!” 

  同時掉頭回去,恐怖地望望黑暗中的老頭子。 

  小黑牛突地翻過身,嘎聲嘶叫: 

  “你們不得好死的!你們!……菩薩!菩薩呀!” 

  已經躺下的老頭子突然坐了起來,輕聲說道。 

  “這樣麼?……哦……” 

  忽又生氣了,把鐵煙管用力地往磚上叩了一下,說: 

  “菩薩,菩薩,菩薩也同你一樣的例楣!。 

  交閃在火光上面的眼光,都你望我我望你地,現出不安的神色。 

  野老鴉向著黑暗的門外看了一下,仍舊靜靜地說: 

  “今晚的江水實在吼得太大了!……我說嘛……” 

  “你說,……你一開口,就不是吉利的!” 

  鬼冬哥粗暴地盯了野老鴉一眼,恨恨地詛咒著。 

  一陣風又從破門框上刮了進來,激起點點紅艷的火星,直朝鬼冬哥的身上迸射。他趕快退後幾步,何門外黑暗中的風聲,揚著拳頭罵: 

  “你進來!你進來……” 

  神祠後面的小門一開,白色鮮明的玻璃燈光和著一位油黑蛋臉的年輕姑娘,連同笑聲,擠進我們這個暗淡的世界裡來了。黑暗、沉悶和憂郁,都悄悄地躲去。 

  “喂,懶人們!飯煮得怎樣了……孩子都要餓哭了哩!” 

  一手提燈,一手抱著一塊木頭人兒,親昵地偎在懷裡,作出母親那樣高興的神情。 

  蹲著暖手的鬼冬哥把頭一仰,手一張,高聲嘩笑起來: 

  “哈呀,野貓子,……一大半天,我說你在後面做什麼?……你原來是在生孩子哪!……” 

  “呸,我在生你!” 

  接著啵的響了一聲。野貓子生氣了,鼓起原來就是很大的烏黑眼睛,把木人兒打在鬼冬哥的身旁;一下子沖到火堆邊上,放下了燈,揭開禍蓋,用筷子查看鍋裡翻騰滾沸的鹹肉。白蒙蒙的蒸氣,便在雪亮的燈光中,裊裊地上升著。 

  鬼冬哥拾起木人兒,裝模作樣地喊道: 

  “呵呀,……尿都跌出來了!……好狠毒的媽媽!” 

  野貓子不說話,只把嘴巴一尖,頭頸一伸,向他作個頑皮的鬼臉,就撕著一大塊油膩膩的肉,有味地嚼她的。 

  小騾子用手肘碰碰我,斜起眼睛打趣說: 

  “今天不是還在替孩子買衣料麼?” 

  接著大笑起來。 

  “嘿嘿,……酒鬼……嘿嘿,酒鬼。” 

  鬼冬哥也突地記起了,嘩笑著,向我喊: 

  “該你抱!該你抱!” 

  就把木人兒遞在我的面前。 

  野貓子將鍋蓋驟然一蓋,抓著木人兒,抓著燈,象風一樣驀地卷開了。 

  小騾子的眼珠跟著她的身子溜,點點頭說: 

  “活象哪,活象哪,一條野貓子!” 

  她把燈、木人兒和她自己,一同蹲在老頭子的面前。撒嬌地說: 

  “爺爺,你抱抱!娃兒哭哩!” 

  老頭子正生氣地坐著,虎著臉,耳根下的刀痕,綻出紅漲的痕跡。不答理他的女兒。女兒卻不怕爸爸的,就把木人兒的藍色小光頭,伸向短短的絡腮胡上,頑皮地亂闖著,一面呶起小嘴巴,嬌聲嬌氣地說: 

  “抱,嗯,抱,一定要抱!” 

  “不!” 

  老頭子的牙齒縫裡擠出這麼一聲。 

  “抱,一定要抱,一定要,一定!” 

  老頭子在各方面,都很頑強的,但對女兒卻每一次總是無可如何地屈伏了。接著木人兒,對在鼻子尖上,較大眼睛,粗聲粗氣地打趣道: 

  “你是哪個的孩子?……喊聲外公吧!喊,蠢東西!” 

  “不給你玩!拿來,拿來!” 

  野貓子一把抓去了,氣得翹起了嘴巴。 

  老頭子卻粗暴地嘩笑起來。大家都感到了異常的輕松,因為殘留在這個小世界裡的怒氣,這一下子也已完全冰消了。 

  我只把眼光放在書上,心裡卻另外浮起了今天那一件新鮮而有趣的事情。 

  早上,他們叫我裝作農家小子,拿著一根長煙袋,野貓子扮成農家小媳婦,提著一只小竹籃,同到遠山那邊的市集裡,假作去買東西。他們呢,兩個三個地遠遠尾在我們的後面,也裝作忙忙趕街的樣子。往日我只是留著守東西,從不曾伙他們去幹的,今天機會一到,便逼著扮演一位不重要的角色,可笑而好玩地登台了。 

  山中的市集,也很熱鬧的,擁擠著許多遠地來的莊稼人。野貓子同我走到一家布攤子的面前,她就把竹籃子套在手腕上,亂翻起攤子上的布來,選著條紋花的說不好,選著棋盤格的也說不好,惹得老板也感到飯厭了。最後她扯出一匹藍底白花的印花布,喜孜孜地叫道: 

  “呵呀,這才好看哪!” 

  隨即掉轉身來,仰起烏溜溜的眼睛,對我說: 

  “爸爸,……買一件給阿狗穿!” 

  我簡直想笑起來——天呀,她怎麼裝得這樣象!幸好始終板起了面孔,立刻記起了他們教我的話。 

  “不行,太貴了!……我沒那樣多的錢花!” 

  “酒鬼,我曉得!你的錢,是要喝馬尿水的!” 

  同時在我的鼻子尖上,豎起一根示威的指頭,點了兩點。說完就一下子轉過身去,氣狠狠地把布丟在攤子上。 

  於是,兩個人就小小地吵起嘴來了。 

  滿以為狡猾的老板總要看我們這幕滑稽劇的,哪知道他才是見慣不驚了,眼睛始終照顧著他的攤子。 

  野貓子最後賭氣說: 

  “不買了,什麼也不買了!” 

  一面卻向對面街邊上的貨攤子望去。突然作出吃驚的樣子,低聲地向我也是向著老板喊: 

  “呀!看,小偷在摸東西哪!” 

  我一望去,簡直嚇灰了臉,怎麼野貓子會來這一著?在那邊幹的人不正是夜白飛、小黑牛他們麼! 

  然而,正因為這一著,事情卻得手了。後來,小騾子在路上告訴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狡猾的老板始把時時刻刻都在提防的眼光引向遠去,他才趁勢偷去一匹上好的細布的。當時我卻不知道,只聽得老板幸災樂禍地袖著手說: 

  “好呀!好呀!王老三,你也倒楣了!” 

  我還呆著看,野貓子便揪了我一把,喊著: 

  “酒鬼,死了麼?” 

  我便跟著她趕快走開,卻聽著老板在後面冷冷地笑著,說風涼話哩。 

  “年紀輕輕,就這樣的潑辣!咳!” 

  野貓子掉回頭去啐了一口。 

  “看進去了!看進去了!” 

  鬼冬哥一面端開敦肉的鍋,一面打趣著我。 

  於是,我的回味,便同山風刮著的火煙,一道兒溜走了。 

  中夜,紛亂的足聲和嘈雜的低語,驚醒了我;我沒有翻爬起來,只是靜靜地睡著。象是野貓子吧?走到我所睡的地方,站了一會,小聲說道: 

  “睡熟了,睡熟了。” 

  我知道一定有什麼瞞我的事在發生著了,心裡禁不住驚跳起來,但卻不敢翻動,只是尖起耳朵凝神地聽著,忽然聽見夜白飛哀求的聲音,在暗黑中顫抖地說著: 

  “這太殘酷了,太,太殘酷了……魏大爺,可憐他是……” 

  尾聲低小下去,聽著的只是夜深打岸的江濤。 

  接著老頭子發出鋼鐵一樣的高聲,叱責著: 

  “天底下的人,誰可憐過我們?……小伙子,個個都對我們捏著拳頭哪!要是心腸軟一點,還活得到今天麼?你……哼,你!小伙子,在這裡,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 他,又知道我們的……咳,那麼多!怎好白白放走呢?” 

  那邊角落裡躺著的小黑牛,似乎被人抬了起來,一路帶著痛苦的呻喚和著雜色的足步,流向神詞的外面去。一時屋裡靜悄悄的了,簡直空洞得十分怕人。 

  我輕輕地抬起頭,朝破壁縫中望去,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岩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參差,或濃或淡地畫了出來,更顯著峽壁的陰森和淒郁,比黃昏時候看起來還要怕人些。山腳底,洶湧著一片藍色的奔流,碰著江中的石礁,不斷地在月光中濺躍起、噴射起銀白的水花。白天,尤其黃昏時候,看起來象是頑強古怪的鐵索橋呢,這時卻在皎潔的月下,露出嫵媚的修影了。 

  老頭子和野貓子站在橋頭。影子投在地上。江風掠飛著他們的衣裳。 

  另外抬著東西的幾個陰影,走到索橋的中部,便停了下來。驀地一個人那麼樣的形體,很快地丟下江去。原先就是怒吼著的江濤,卻並沒有因此激起一點另外的聲息,只是一霎時在落下處,跳起了丈多高亮晶晶的水珠,然而也就馬上消滅了。 

  我明白了,小黑牛已經在這世界上憑借著一只殘酷的巨手,完結了他的悲慘的命運了。但他往天那樣老實而苦惱的農民樣子,卻還遺留在我的心裡,攪得我一時無法安睡。 

  他們回來了。大家都是默無一語地悄然題下,顯見得這件事的結局是不得已的,誰也不高興做的。 

  在黑暗中,野老鴉翻了一個身,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 

  “江水實在吼得太大了!” 

  沒有誰答一句話,只有廟外的江濤和山風,鼓噪地應和著。 

  我回憶起小黑牛坐在坡上歇氣時,常常愛說的那一句話了,“那多好呀!……那樣的山地!……還有那小牛!” 

  隨著他那憂郁的眼睛了望去,一定會在晴明的遠山上面,看出點點灰色的茅屋和正在縷縷升起的藍色輕煙的。同伙們也知道,他是被那遠處人家的景色,勾引起深沉的懷鄉病了,但卻沒有誰來安慰他,只是一陣地瞎打趣。 

  小騾子每次都愛接著他的話說: 

  “還有那白白胖胖的女人羅!” 

  另一人插喝道: 

  “正在張太爺家裡享福哪,吃好穿好的。” 

  小黑牛呆住了,默默地低下了頭。 

  “鬼東西,總愛提這些!……我們打幾盤再走吧,牌喃?牌喃?……誰搶著?” 

  夜白飛始終袒護著小黑牛:眾人知道小黑牛的悲慘故事,也是由他的嘴巴傳達出來的。 

  “又是在想,又是在想!你要回去死在張太爺的拳頭下才好的!……同你的山地牛兒一塊去死吧!” 

  鬼冬哥在小黑牛的鼻子尖上示威似地搖一搖拳頭,就抽身到樹蔭下打紙牌去了。 

  小黑牛在那個世界裡躲開了張太爺的拳擊,掉過身來在這個世界裡,卻仍然又免不了江流的吞食。我不禁就由這想起,難道窮苦人的生活本身,便原是悲痛而殘酷的麼?也許地球上還有另外的光明留給我們的吧?明天我終於要走了。 

  次晨醒來,只有野貓子和我留著。 

  破敗調殘的神祠,塵灰滿積的神龕,吊掛蛛網的屋角,俱如我枯燥的心地一樣,是灰色的、暗淡的。 

  除卻時時刻刻都在震人心房的江濤聲而外,在這裡簡直可以說沒有一樣東西使人感到興奮了。 

  野貓子先我起來,穿著青花布的短衣,大腳統的黑綢褲,獨自生著火,敦著開水,悠悠閒閒地坐在火旁邊唱著: 

  江水呵, 

  慢慢流, 

  流呀流, 

  流到東邊大海頭, 

  我一面爬起來扣著衣紐,聽著這樣的歌聲,越發感到岑寂了。便沒精打采地問(其實自己也是知道的): 

  “野貓子,他們哪裡去了?” 

  “發財去了!” 

  接著又唱她的: 

  那兒呀,沒有憂! 

  那兒呀,沒有愁! 

  她見我不時朝昨夜小黑牛睡的地方了望,便打探似地說道; 

  “小黑牛昨夜可真叫得凶,大家都吵來睡不著。” 

  一面閃著她烏黑的狡猾的眼睛。 

  “我沒聽見。” 

  打算聽她再捏造些什麼話,便故意這樣地回答。 

  “一早就抬他去醫傷去了!……他真是個該死的家伙,不是爸爸估著他,說著好話,他還不去呢!” 

  她比著手勢,很出色地形容著,好象真有那麼一回事一樣。 

  剛在火堆邊坐著的我,簡直感到忿怒了,便低下頭去,用幹樹枝拔著火,冷冷地說: 

  “你的爸爸,太好了,太好了!……可惜我卻不能多跟他老人家幾天了。” 

  “你要走了麼?”她吃了一驚,隨即生氣地罵道:“你也想學小黑牛了!” 

  “也許……不過……” 

  我一面用幹枝畫著灰,一面猶豫地說。“不過什麼?不過!……爸爸說的好,懦弱的人,一輩子只有給人踏著過日子的。……伸起腰杆吧!抬起頭吧!……羞不羞哪,像小黑牛那樣子!” 

  “你的爸爸,說的話,是對的,做的事,卻錯了!” 

  “為什麼?” 

  “你說為什麼?……並且昨夜的事情,我通通看見了!” 

  我說著,冷冷的眼光浮了起來。看見她突然變了臉色,但又一下子恢復了原狀,而且狡猾地說著:“嘿嘿,就是為了這才要走麼?你這不中用的!” 

  馬上揭開開水罐子看,氣沖沖地罵: 

  “還不開!還不開!”一面拔大火,一面柔和地說: 

  “害怕麼?要活下去,怕是不行的。咋夜的事,多著哩,久了就會見慣了的。…… 是麼?規規矩矩地跟我們吧,……你這阿狗的爹,哈哈哈。” 

  她狂笑起來,隨即抓著昨夜丟下了的木人兒,頑皮地命令我道: 

  “木頭,抱,抱,他哭哩!” 

  我笑了起來,但卻仍然去整理我的衣衫和書。 

  “真的要走麼?來來來,到後面去!” 

  她的兩條眉峰一豎,眼睛露出惡毒的光芒,看起來,卻是又美麗又可怕的。 

  她比我矮一個頭,身子雖是結實,但卻總是小小的,一種好奇的沖動捉弄著我,於是無意識地笑了一下,便尾著她到後面去了。 

  她從柴草中抓出一把雪亮的刀來,半張不理地遞給我,斜瞬著狡猾的眼睛,命令道: 

  “試試看,你砍這棵樹!” 

  我由她擺布,接著刀,照著面前的黃桷樹,用力砍去,結果只砍了半寸多深。因為使刀的本事,我原是不行的。 

  “讓我來!” 

  她突地活躍了起來,奪去了刀,作出一個側面騎馬的姿勢,很結實地一揮,喳的一刀,便沒入樹身三四寸的光景,又毫不費力地拔了出來,依舊放在柴草裡面,然後氣昂昂地走來我的面前,兩手叉在腰上,微微地噘起嘴巴,笑嘻嘻地嘲弄我: 

  “你怎麼走得脫呢?……你怎麼走得脫呢?” 

  於是,在這無人的山中,我給這位比我小塊的野女子窘住了。正還打算這樣地回答她: 

  “你的爸爸會讓我走的!” 

  但她卻忽然抽身跑開了,一面高聲唱著,仿佛奏著凱旋一樣。 

  這兒呀,也沒有憂, 

  這兒呀,也沒有愁, 

  …… 

  我漫步走到江邊去,無可奈何地徘徊著。 

  峰尖浸著粉紅的朝陽。山半腰,抹著一兩條淡淡的白霧。崖頭蒼翠的樹叢,如同洗後一樣的鮮綠。峽裡面,到處都流溢著清新的晨光。江水仍舊發著吼聲,但卻沒有夜來那樣的怕人。清亮的波濤,碰在嶙峋的石上,濺起萬朵燦然的銀花,宛若江在笑著一樣。誰能猜到這樣美好的地方,曾經發生過夜來那樣可怕的事情呢? 

  午後,在江流的澎湃中,迸裂出馬鈴子連擊的聲響,漸漸強大起來。野貓子和我都感到非常的詫異,趕快跑出去看。久無人行的索橋那面,從崖上轉下來一小隊人,正由橋上走了過來。為首的一個胖家伙,騎著馬,十多個灰衣的小兵,尾在後面。還有兩三個行李挑子,和一架坐著女人的滑竿。 

  “糟了!我們的對頭呀!” 

  野貓子恐慌起來,我卻故意喜歡地說道: 

  “那麼,是我的救星了!” 

  野貓子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把嘴唇緊緊地閉著,兩只嘴角朝下一彎,傲然地說: 

  “我還怕麼?……爸爸說的,我們原是作刀上過日子哪!遲早總有那麼一天的。” 

  他們一行人來到廟前,便歇了下來。老爺和太太坐在石階上,互相溫存地問詢著。勤務兵似的孩子,趕忙在挑子裡面,找尋著溫水瓶和毛巾,抬滑竿的夫子,滿頭都是開,走下江邊去喝江水。兵士們把槍橫在地上,從耳上取下香煙緩緩地點燃,吸著。另一個班長似的灰衣漢子,軍帽掛在腦後,毛巾纏在在頸上,走到我們的面前。槍兜子抵在我的足邊,眼睛盯著野貓子,盤問我們是做什麼的,從什麼地方來,到什麼地方去。 

  野貓子咬著嘴唇,不作聲。 

  我就從容地回答他,說我們是山那邊的人,今天從丈母家回來,在此歇歇氣的。同時催促野貓子說: 

  “我們走吧!——阿狗怕在家裡哭哩!” 

  “是呀,我很擔心的。……唉,我的足怪疼哩!” 

  野貓子作出焦眉愁眼的樣子,一面就摸著她的足,歎氣。 

  “那就再歇一會吧。” 

  我們便開始講起山那邊家中的牛馬和雞鴨,竭力作出一對莊稼人應有的風度。 

  他們歇了一會,就忙著趕路走了。 

  野貓子歡喜得直是跳,抓著我喊: 

  “你怎麼不叫他們抓我呢?怎麼不呢?怎麼不呢?” 

  她靜下來歎一口氣,說: 

  “我倒打算殺你哩;唉,我以為你是恨我們的。……我還想殺了,好在他們面前顯顯本事。……先前,我還不曾單獨殺過一個人哩。” 

  我靜靜地笑著說: 

  “那麼,現在還可以殺哩。” 

  “不,我現在為什麼要殺你呢?……” 

  “那麼,規規矩矩地讓我走吧!” 

  “不!你得讓爸爸好好地教導一下子!……往後再吃幾個人血饅頭就好了!” 

  她堅決地吐出這話之後,就重又唱著她那常常在哼的歌曲,我的話,我的祈求,全不理睬了。 

  於是,我只好抑郁地等著黃昏的到來。 

  晚上,他們回來了,帶著那麼多的“財喜”,看清形,顯然是完全勝利,而且不象昨術那樣小幹的了。老頭子喝得沉醉,由鬼冬哥的背上放下,便呼呼地睡著。原來大家因為今天事事得手,就都在半路上的山家酒店裡,喝過慶賀的酒了。 

  夜深都睡得很熟,神殿上交響著鼻息的鼾聲。我卻不能安睡下去,便在江流激湍中,思索著明天怎樣對付老頭子的話語,同時也打算趁此夜深人靜,悄悄地離開此地。但一想到山中不熟悉的路徑,和夜間出游的野物,便又只好等待天明了。 

  大約將近天明的時候,我才昏昏地沉入夢中。醒來時,已快近午,發現出同伴們都已不見了,空空洞洞的破殘神祠裡,只我一人獨自留著。江濤仍舊熱心地打著岩石,不過比往天卻顯得單調些、寂寞些了。 

  我想著,這大概是我昨晚獨自兒在這裡過夜,作了一場荒誕不經的夢,今朝從夢中醒來,才有點感覺異樣吧。 

  但看見躺在磚地上的灰堆,灰堆旁邊的木人兒,與留在我書裡的三塊銀元時,煙靄也似的遐思和悵惘,便在我岑寂的心上縷縷地升起來了。 

  1933年冬,上海 


虛閣上(xuge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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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評論

sfiawongn
無題
使用這種筆法,尤如親歷其景的感覺,習慣了寫小說是不錯的嘗試!貼出此文示範給大家了解,是另類的好方法寫出更為生動的題材啊⋯!

2021-11-10 06:27:53 | 引用
無題
看不懂這幾十年前的文章有什麼寓意

2021-11-10 08:18:56 | 引用
支持香港抗爭
黃礽耀 sfiawong
無題
支持香港抗爭 寫道:
看不懂這幾十年前的文章有什麼寓意


不是要求你看懂全文的意思,只是示範給你知道作者的寫作筆法,有如此美妙的描述的方法啊!如果君大能夠明白如何寫作,你將會是一位名作家矣!

2021-11-24 07:41:46 | 引用
無題
好書秒讀

「你是如何寫作的?」艾可:「從左寫到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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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安伯托.艾可



你可以坐在樹下,帶著一枝炭筆,和一疊品質良好的畫紙,讓思緒隨處漫遊,接著你寫下幾行文字,例如「月兒高掛空中/樹林沙沙作響」。或許剛開始浮現的文字並不像小說,比較像日本俳句。但無論如何,最重要的事情是開始寫作。



這一系列講座的主題是「一個青年小說家的自白」。很多人可能會問為什麼以這個為主題,我今年(二○○八年)已經七十七歲了,不過,一九八○年我才出版我的第一本小說《玫瑰的名字》。也就是說,我二十八年前才開始我的作家生涯,因此,我覺得我是一個年輕且想必相當有前景的小說家。

在我還小的時候,我就開始寫小說了。寫作時我第一個想到的往往是標題,而標題的靈感通常是得自我在那個時候看的冒險故事,那些故事大部分都跟《神鬼奇航》類似。我會馬上動手將所有插圖畫好,然後開始寫第一章。不過由於我想模仿印刷書籍,所以都用大寫字母書寫,因此寫不了幾頁我就累了,然後放棄寫作計畫。所以我的每一部作品都像舒伯特《未完成交響曲》一樣,是未完成的傑作。

十六歲時,我就跟其他青少年一樣,理所當然地開始寫詩。我不記得是我心中對詩的需求讓我萌發(柏拉圖式而無可救藥的)初戀情感,還是初戀讓我開始想寫詩。這唡者的結合是個災難。如同我曾經這麼寫道(雖然是藉由一個虛構人物之口說出的諷刺話語):這個世界上有唡種詩人,好的詩人會在十八歲時燒了他們的詩作,而不好的詩人會一輩子持續寫詩。



很久很久以前

一九七八年初,我有一位在某小型出版社工作的朋友,說她想請幾位非小說作家(哲學家,社會學家,政治家等等)寫一篇短篇的偵探小說。基於前面所說過的理由,我告訴這位朋友,我對創意寫作毫無興趣,而且我很確信我沒辦法寫出流暢的人物對話。最後我決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用一種很挑釁的態度告訴她,若要我寫一篇犯罪小說,那至少會寫到五百頁以上,而且故事背景會是在中世紀的修道院。我朋友說她想找的可不是那種只想賺稿費的拙劣作家,於是我們的會談到此結束。

我一回到家,馬上翻找我的抽屜,取出一疊幾年前隨意寫的手稿,我在其中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僧侶的名字。這表示,在我靈魂的隱密深處,早有一部小說的點子正在成形,只是我還不知道而已。那時候,我忽然想到,讓一個僧侶在閱讀一本神祕書籍時被毒殺,是個不錯的點子。這就是一切的開端,我開始寫起這部《玫瑰的名字》。

這本書出版後,很多人都問我為什麼會決定寫一本小說,而我給他們的幾個理由(依照我當時的心情會有不同的版本)大概都是真的。意思是說,這些理由沒有一個是正確的。最後我了解到,唯一正確的答案是:在我生命中的某個時刻,我忽然有股衝動想這麼做。我想這應該是個充分而合理的說法吧。

如何寫作

當來採访的人物椷b改閌僑綰渦醋韉模俊雇ǔN司×克醵袒卮鸕氖奔洌葉薊嶧賾Γ復幼笮吹接搖!刮抑勒飧齟鳶覆瘓±硐耄一崛冒⒗液鴕隕械娜爍械膠苡犚臁O衷諼矣惺奔淇梢院煤酶霰冉獻邢傅幕賾Α

在我寫第一本小說的期間,我學到了幾件事情。「靈感」其實是狡猾的作者為了讓自己顯得更有藝術才能而使用的糟糕字彙。就壤_瘓涔爬細裱運擔觳攀前俜種牧楦瀉桶俜種攀呐Α

剛開始時,替《玫瑰的名字》做書評的評論家寫道,這本書是基於一瞬間的靈光乍現而寫成的,不過因為其在概念和語言方面的難度,所以只有少數人能夠理解。不過當這本書面臨空前成功,銷售數百萬冊之後,同一批評論家又說,為了讓這本書迎合大眾口味,成為暢銷書,我一定遵照了某種神祕的訣竅來寫作。後來他們還說,這本書之所以暢銷,是因為使用電腦程式寫成的。他們完全忘了,直到一九八○年代初期,才有堪用的寫作軟體可供個人電腦使用,而當時我的書早已經付印了。

我的靈感姍姍來遲,但我寫《玫瑰的名字》只花了唡年的時間,然而這是因為我不需要做任何有關中世紀的研究。我之前提過,我的博士論文是以中世紀美學為主題,所以我也投注了一些心力更進一步研究中世紀。過去數年來,我造訪了很多仿羅馬式教堂、歌德式教堂……等等。當我決定寫小說時,就好像打開一個大櫃子般,裡頭堆滿我這數十年來不斷累積的中世紀檔案。所有資料都已經在我眼前了,我只要選取我需要的即可。

建造一個世界

在我孕育下一部作品的期間,我都在做些什麼?我在收集資料。我造訪很多地方,我畫地圖,記錄建築物的設計圖,或是船的設計圖,如同我在《昨日之島》中做的一樣。我也替角色畫肖像畫,寫《玫瑰的名字》時,我替每一個出場的僧侶都畫了肖像畫。當我在寫關於中世紀的片段時,若我看見有輛車駛過街上,而我對這輛車的顏色印象很深刻,我就會把這個體驗寫進筆記本,或只是記在腦海裡,之後當我想用這個顏色形容某樣東西時(例如細密畫)就會派上用場。

湑r感《傅科擺》時,我曾經好幾個晚上都去逛藝術科技博物館,一直到閉館為止,因為故事裡有幾個場景就是在這裡發生。為了描述卡素朋從藝術科技博館到孚日廣場再到艾菲爾鐵塔的夜間巴黎散步,有好幾次,我在凌晨唡點到三點間漫遊整座城市,還帶了個小型錄音機記下我沿路看到的各種景色,免得搞錯了街名和十字路口的位置。

《玫瑰的名字》出版後,第一個提出改編電影提案的導演是馬可.菲萊利(Marco Ferreri)。他告訴我,「你的書好像是特意寫得像電影腳本的,因為對話的長度都恰到好處。」剛開始我不了解他為什麼這麼說,然後我想起來,我真正開始動筆前,我畫了數百張迷宮和修道院平面圖,這樣我能才知道,當唡個角色從一處走到另一處時會花上多少時間,一邊走路時他們可以說多少話。因此,我虛構世界的設計圖支配了對話的長度。

藉此,我了解一部小說並非只是一種語言現象而已。詩的文字之所以難以翻譯,是因為詩的音韻,以及行文中刻意制造出的多重意義都十分重要,是文字的選擇決定了詩的內容。敘事文卻是相反的狀況,是作者所創建的「宇宙」,和發生在這宇宙裡的事件支配了文章的韻律、風格,甚至是文字的選擇。

最重要的一點是,敘事文是宇宙等級的事件。為了講述某件事,你必須像個造物主般創造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必須盡可能造得準攘P鞝四悴龐邪鹽兆栽詿┧篤渲小

我一直都嚴密地遵守這個原則,例如,《傅科擺》中,我提到馬弩奇歐和葛拉蒙出版社是位於唡棟相連的大樓內,而唡棟大樓之間有個聯絡通道,我花了很長時間畫大樓平面圖,試圖搞清楚這個聯絡通道應該是什麼樣子,為了配合唡棟大樓間樓層的高低差異,是否需要在裡頭加上一些階梯。小說中我簡短提及了階梯的事情,而我想大多數讀者都沒注意到這一點,就這樣看過去了。但對我來說這件事情很重要,如果我沒有好好設計聯絡通道,我就沒辦法繼續寫故事了。

發想

另外一個常常被問及的問題是,「你開始寫作時,你的腦子裡有什麼樣粗略的想法,或是較詳細的計畫?」直到寫完我的第三本小說我才真正了解,我的每一本小說都是出於一個發想,而這發想也只不過是個畫面而已。

《玫瑰的名字註解本》中,我說我之所以想寫這部小說,是因為我想要「毒殺一個僧侶」。事實上,我並沒有要毒殺什麼僧侶,我的意思是說,我沒想過要毒殺任何人,不管是僧侶還是非神職人員。我只是受到一幅畫面的衝擊,亦即一個僧侶在閱讀書籍時遭到毒殺。

或許是因為我想起了十六歲時的一個經歷:當時我造訪一座本篤會修道院,我穿越中世紀的迴廊,進入一座幽暗的圖書室,發現讀經台上放著一本打開的《諸聖傳記》。我在一片深沉的寂靜中瀏覽這本厚重的書籍,有幾道光束穿過彩色玻璃投射進室內,我當時一定感覺到某種東西讓我全身激動地戰慄。四十多内B幔侵終綈母芯醮游儀幣饈獨鋦∠殖隼礎

這就是我的發想影像。我試著了解那是什麼影像時,其餘的一切就一點一點地浮現。而當我翻找這二十五年來收集的中世紀檔案資料(我當初收集資料的目的完全不是為了寫小說),整部小說就逐漸成形。

寫《傅科擺》的狀況就完全不同。我寫完《玫瑰的名字》後,感覺我已經在這本處女作(也可能是最後一本著作)中表達出所有關於我的一切事物了(雖然是用比較間接的方式)。我還剩下什麼可以寫?此時我的腦海裡浮現唡個影像。

第一個是萊昂.傅科發明的傅科擺。我三十年前曾於巴黎看過這個傅科擺,當時留下很深刻的印象──這又是另一個藏於我靈魂深處的戰慄情感。翟滯个影像,是毋灤惦A約涸諞桓鲆宕罄純棺櫓稍鋇腦嶗襠洗敵『擰N乙恢備嫠嘰蠹遙饈俏藝媸檔奶逖椋蛭欽嫻氖嗆苊賴撓跋瘢彩且蛭崳銥戳飼且了溝男∷擔ā端溝俜矣⑿邸罰也帕私庠次業木榫褪撬降摹噶楣庹幀梗╡piphany)。

因此,我決定我要說一個故事,以傅科擺為開頭,然後結尾是在一個晴光明朗的早晨,一個年輕的小號手在墓園裡吹奏。不過我要怎麼從傅科擺連結到小號?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整整花了八年時間,最後的答案就是這一部小說。

至於《昨日之島》,一切是始於一位法國記者的提問,「你為什麼可以把空間描述得這麼精準?」我从来没注意过我准s菏竊趺疵枋隹占淶模俏宜伎頰飧鑫侍饈繃私飭艘患攏薔褪俏抑八倒模若你創造出一個夠精細的世界,你就可以知道該如何描述空間,因為這一切都已經在你眼前了。

一個作者創造出一個特殊的敘事世界之後,文字就會從此流出,而這些文字正好是這個特殊世界所需要的特定語言。基於此理由,《玫瑰的名字》裡,我採訌浶侍m捅嗄曄返男鶚路綹瘢壕珳剩煺媯惺焙螄緣玫サ鰨ㄒ桓鏨騍妒氖蘭偷那吧灤雌鷂惱呂床換嵯袂且了梗匾淦鴯ナ幣膊換嵯衿章乘固兀4送猓熱晃壹偕枵獠啃∷凳翹諦醋砸環莘脛惺蘭臀謀鏡氖攀蘭臀南祝奶灞匭爰浣擁爻氏殖鮒惺蘭捅嗄曄返睦∥姆綹瘢冉現苯映氏值奈奶逶蚴悄俏幌執胝叩姆綹瘛

在《傅科擺》,我必須使用多種語言風格。安其利(Agliè)有教養而仿古的語言,艾登提(Ardenti)偽鄧南遮(D’Annunzian)式的法西斯主義發言,貝爾勃(Belbo)在祕密檔案內使用的幻滅而嘲諷的文學語言(那狂熱的文學引用方式真的是很後現代),葛拉蒙庸俗的文體風格,還有三位編輯談論他們那些不負責任幻想時的粗俗對話,把龐雜博學的資料跟生澀的雙關語混在一起使用。

限制

我在前面提過,只要我找到了發想的影像,故事就會自己往前推進,但只有某種程度上是如此。為了讓故事有進展,作者必須設下一些限制。

對任何試圖創作藝術作品的作者來說,限制都是基本要件。一個畫家決定畫油畫而非蛋彩畫,他決定使用畫布而非畫在牆壁上。一個作曲家選擇使用某個特定音調,一個詩人決定使用押韻對句,或十一音節一行詩。

如同我在《玫瑰的名字》裡,選擇用《啟示錄》的七個號角作為接下來連續事件的陰謀背景,就是一種限制。另一個限制就是將故事場景設定在某一特定時代,這麼一來有些事情會發生,有些事情則不會。《傅科擺》也有一項限制,那就是為了符合我故事中角色們對神祕學的狂熱著迷,這本書必須剛好是一百二十章,而故事內容也要像卡巴拉的生命樹一樣,分成十個部分。

雙重符碼

我跟那些說寫作是為了自己的爛作家可不是同一夥的。作家唯一能寫給自己的東西是購物清單,購物清單提醒他們該買什麼,而且用完了就可以扔掉。其餘東西,包括洗衣清單,都算是寫給另一個人的訊息。它們並不是獨白,它們是對話。

現在,有些評論家發現我的小說裡包含了一種典型的後現代特徵,也就是雙重符碼。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了──我在《玫瑰的名字註解本》中曾提過──不管後現代主義的定義究竟為何,小說中我至少使用了唡種後現代技巧。一種是互文性的諷刺,我直接引用某些知名作品,或多少用簡單易懂的方式提及這些作品。第二個是後設敘事,當作者直接對著讀者說話時,反映出文本具有獨立發展的特質。

請讓我舉自己的作品為例,說明什麼是雙重符碼。

《玫瑰的名字》的開頭,是作者說明他如何偶然入手一份中世紀文本。這是互文性諷刺的明顯案例,因為重新發現的手稿這個文學主題(亦即文學中常見的陳腔濫調)本身就屬於高貴的文學系譜之一員。這種諷刺具有雙重效果,同時也暗示了後設敘事的存在,因為文本宣稱,作者是透過這份原始手稿在十九世紀時的翻譯版本,才得知手稿的內容──這說詞讓這部小說內的某些新歌德式小說元素變得合理。純真無知的大眾讀者無法享受接下來的敘事方式,除非他們能意識到這是個層層套疊的機關遊戲,是回溯源頭的手法,能讓整個故事散發出曖昧的光輝。

我承認,使用這種雙重符碼的寫作技巧,讓作者可以與經驗豐富的讀者建立起某種沉默的共謀關系,不過其他不能理解這些文雅暗示的大眾讀者,可能會隱隱覺得少了些什麼。但是我相信,文學並非僅只為了娛樂和撫慰大眾而已。它也可能激發讀者,讓他們為了要更深入了解文本,而想再一次或多次重讀同一個文本。因此我認為,雙重符碼並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睥睨,而是對讀者的智慧和熱情所表達的尊敬。

2021-12-04 05:36:54 | 引用
黃礽耀 sfiawong
黃礽耀 sfiawong
無題
《山峽中》作者:艾蕪,原名:湯道耕,曾用筆名:湯愛吾,吳岩,劉明,魏良,喬城。代表作:《南行記》。

他的作品不算多,但是極之吸引人,例如初期的香港駐辦許家屯先生的名字都是看他的小說而改的!(可想而知他的作品是多麼吸引人啊!)

2021-12-04 05:49:43 | 引用
無題
《山峽中》作者:艾芫生平簡介:
艾蕪(1904~1992) 現、當代作家。原名湯道耕,筆名劉明、吳岩、湯愛吾等。四川新繁人。1921年考入成都省立第一師范學校。1925年因不滿學校守舊的教育和反抗舊式婚姻而出走,漂流於雲南邊疆、緬甸和馬來亞等地,當過小學教師、雜役和報紙編輯。1931年被英國殖民當局驅逐回國到上海。1932年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開始發表小說。在上海期間,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南國之夜》、《南行記》、《山中牧歌》、《夜景》和中篇小說《春天》、《芭蕉谷》以及散文集《漂泊雜記》等。作品大都反映西南邊疆和緬甸等地下層人民的苦難生活及其自發的反抗斗爭,開拓了新文學創作的題材領域。他所描寫的傳奇性故事,具有特異性格的人物和邊地迷人的綺麗風光,使作品充溢著抒情氣息和浪漫情調。 

  抗日戰爭爆發後,艾蕪輾轉於漢口、桂林、重慶等地,從事創作也教過書。任教於重慶大學中文系。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荒地》、《黃昏》、《秋收》、《冬夜》、《童年的故事》、《鍛煉》、《煙霧》,中篇小說《江上行》、《落花時節》、《我的青年時代》、《鄉愁》、《一個女人的悲劇》,長篇小說《故鄉》、《山野》等。反映了國統區勞動群眾的苦難、抗爭和追求。藝術表現上嚴謹沉郁的現實主義格調,取代了以前抒情浪漫的藝術特色。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艾蕪任重慶市文化局長、中國作家協會理事、全國文聯委員等職,他曾去鞍山、大慶、小涼山等地體驗生活。所寫長篇小說《百煉成鋼》是建國後最早描寫工業戰線和工人生活的作品之一。他還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夜歸》、《南行記續篇》,散文集《初春時節》、《歐行記》,理論著作《文學手冊》,論文集《浪花集》,以及《艾蕪中篇小說集》、《艾蕪短篇小說選》、《艾蕪兒童文學作品選》、《艾蕪文集》等,以內容新鮮、描寫生動、筆調優美而引人注目。

2022-11-14 09:11:11 | 引用
黃礽耀 sfiawong
黃礽耀 sfiawong
無題
sfiawongn 寫道:
使用這種筆法,尤如親歷其景的感覺,習慣了寫小說是不錯的嘗試!貼出此文示給大家了解,是另類的好方法寫出更為生動的題材啊!


艾蕪是個小說多產的作者,我要盡量嘗試搜尋他的作品,在互聯網上可能找尋不一定可以找到,因為年代太過久遠,希望找到吧?(真系難以找尋,總是一知半沒頭沒尾的段落,完全不成樣的資料咯!)

沒辦法找得齊全的本小說!只留下一些不太重要遊歷紀錄⋯可能以前尚未成名,多已經沒繼續出版矣!

2022-11-22 20:15:29 | 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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