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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24-11-11 | 來源: 谷雨實驗室 | 有0人參與評論 | 字體: 小 中 大
這是一個年輕的、總是想要變得更好的中國女孩,和一位66歲的法國流浪女性成為朋友的故事。
2023年9月,23歲的中國女孩“江醬”來到法國留學,在陌生的城市街頭接受了一位法國老奶奶的幫助。理所當然地,她以為眼前這位看起來與他人並無二致的老奶奶只是一位熱心腸的本地居民。
第二次相遇時,江醬卻驚訝地發現,老奶奶居無定所,常年過著流浪生活。帶著一種憐憫的心態,她決心幫助老奶奶重建起“正常人”的生活。
令江醬意外的是,老奶奶一再拒絕她提供的幫助:從食物、錢到空閒的房間。唯一沒有拒絕的,是兩人每周一次的相見約定。
長達一年時間裡,每個周五,老奶奶會來到江醬的公寓一起吃晚飯,她們像朋友一樣聊天、看書、看電影,從細微處一點點窺見彼此的過往。慢慢的,一個流浪者從江醬的眼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66歲的法國女性的別樣人生。她看見對方盡力維持的體面、自尊,看見她困苦的生活也無法磨去的善意,也看到她身上的不配得感,看到她在面對安穩時抱有的渴望與恐懼。
法國奶奶
電話裡,江醬講述著老奶奶充斥著暴力與創傷的過往,以及她身上那些從沒得到過外界認可的寶貴品質。“活到現在,她可能把存在的意義轉化成了去幫助別人、去付出。她習慣隨身攜帶貓糧或是狗糧,在路上看到流浪貓狗,給她們喂糧。她還會幫助比她更弱勢的人。對於女性、小孩子或是看著面善的男人,她都會散發出友好的信號。”這種發現,來自一位女性對另一位女性溫柔細致的觀察注視。
來到法國幾個月後,江醬發現自己遭遇了人生最大的一場精神危機。在這之前,她的人生是一場漫長的逃離。從小時起,她就發現自己有繪畫天賦,隨之而來的是學習藝術的夢想。頂著家人的不贊成,成年後的她離開被規劃好的人生,來到法國藝術院校求學。當夢想照進現實,她卻發現自己沒辦法快樂,如同一個高考結束後全身力氣泄盡的考生,她被目標達成後漫無邊際的虛無感淹沒,甚至想到死亡。
然而,在奶奶眼裡,江醬是“發光的一種存在”,老奶奶不明白為什麼這樣一個優秀的女孩也會想到死,“你這麼年輕,20來歲自己到一個陌生的國家生活、賺錢,去過那麼多國家,會說那麼多種語言……”老奶奶對江醬說。這是江醬的父母不曾給予過她的認可和肯定。
最後,把江醬從黑暗中撈起的,是兩人的一次外出。走在路上,一家人種的玫瑰從柵欄裡鑽了出來,老奶奶被玫瑰香味吸引得湊了過去,閉著眼睛,全神貫注地呼吸著玫瑰的花香,“感謝玫瑰的存在”,老奶奶說。
那一刻,江醬的內心發生了巨震。她開始學著松弛,感受當下,接受“不努力”時的自己。
在這場以“幫助”為開頭的關系中,兩位女性的身份不斷調換,最後,已分不清誰是幫助者,誰是被幫助者。
最近,在一整年的拒絕後,老奶奶終於接受了江醬的邀請,每周會來到她的公寓裡住上三四天。當人與人的關系拉近,一些全新的發現和矛盾也隨之湧現出來,她們的關系也在繼續流動著,未來,江醬也許會離開現在的城市,她們還會面臨分別。但無論如何,她們已經在彼此的人生裡留下足夠多的印記。
以下是江醬的講述:
“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救濟站”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健步如飛,穿著得體,我完全不知道她其實一無所有。
2023年9月,我剛到法國的時候,坐公交車弄反了方向。公交把我帶到了一條我完全不熟悉的街道,我趕緊在那一站下車了。和我一起下車的還有一位老太太,頭發花白挽成丸子頭,看起來幹淨利落。她發現我在看公交站牌,就問我怎麼了,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我說沒什麼,我坐反了方向,去馬路對面坐回去就可以了。
我來到馬路對面,卻發現老太太跟了過來,和我一起看站牌。看了幾秒,她就叫了出來,“你坐的那個方向,剛剛末班車已經開走了。”
我住的這個小地方打不了車,當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那條街道比較偏僻,我很慌張,尤其是剛去了趟家樂福超市,手裡提著很重的東西。
老太太讓我在原地等她,她馬上回來。她穿過馬路,把她的小推車推了過來,二話不說拎起我的袋子,提到她的小推車上,就開始往前走,我跟著她走到前面的一條街道,一輛車正好開過來停下。一位女士從車裡下車,老太太非常自然地走過去,和女士打了個招呼,問她願不願意把我送回家,女士說,沒問題。
奶奶把江醬的袋子提到她的小推車上
上車之後,我問那位女士,你們兩個人認識嗎?她說,不認識。我啊了一聲,但是她請你把我送回家。女士說她也不知道什麼情況,她剛剛下班回家。最終,她把我送到了家。
上車前,我和老太太互留了電話號碼,還告訴她,之後如果她需要幫忙,就給我打電話。我以為她肯定不需要我一個傻老外的幫助,只想著日後請她出來喝杯咖啡,當面道個謝。
那之後的一陣,我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學習、實習,還有各種各樣跟房子有關的事。10月的一個下午,我在我的公寓裡看完一部電影,起身活動了一下。走到窗戶邊,我看到對面的公交站台站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太太,看起來很眼熟。定睛一看,是她!我特別激動地喊,“哎,你還記得我嗎?”
我問她住在哪裡,離這兒遠不遠。她說,她居無定所。我完全驚呆了,她收拾得很得體,頭發不油,臉部皮膚也很幹淨,走路健步如飛,如果我不說她是一個流浪者,沒人會知道。
她說自己穿的衣服都是別人給的不要的,吃飯靠領救助餐或者翻垃圾桶。我邀請她進屋,問出她還沒吃晚飯,提出給她做面條吃。那天,我公寓裡的熱水器不知怎麼又壞了,她一進門就幫我檢查了熱水器,又把窗戶關上。她告訴我,你一個女孩子住在這裡,天黑之後要把窗戶封起來,不只是第一道窗戶,外面的百葉窗也要關。她說,你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個壞人。
奶奶幫江醬把窗戶關上
面條做好後,她特別可愛地拿著鍋,和我“幹杯”。吃完面條,我又去剝了個柿子給她,當時她就哭了,讓我有些不知所措。她說自己上一次吃這種熱的食物,已經不知是多少年前了。她不喝我倒的熱水,因為水喝多了需要尿尿,但廁所很難找,角落哪裡都有人,被年輕人看到了還會被用手機拍下來。
告別前,我拿了很多冰箱裡的食物給她,她都拒絕了。她問我有沒有鑷子,因為她的下巴那裡有好幾根毛,想拔掉。
我告訴她,之後她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從今往後,我就是她的救濟站。
她看著我的眼睛,握著我的手,親了我的手一下說,“盡情享受您的生活吧。”
“請不要為我做任何事”
當時,我很擔心她。一個上了年紀的女性,沒有錢也沒有吃住的地方,能不讓人擔心嗎?
第二天她沒有聯系我,電話打過去,她沒有接。隔天早晨,我又給她留言,“您今晚有時間來我家吃飯嗎?”我有點忐忑,怕她是不想打擾到我而不再聯系。
中午,我收到了回復,她讓我別擔心,自己會再來的。她還提醒我,“關窗!我經過了你家,光照下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你昨晚沒關窗。”
我給她回了一段留言。我說我家需要有人打掃衛生,再加上我現在一個人住在這個大房子裡,覺得不太安全,需要一個人來陪我,你願不願意住到我家裡來?在此期間,我會為你申請法國政府的一個補助。如果申請下來了,可能每個月有五百多歐。
她回復,“請不要為我做任何事,什麼都不要做,我沒有任何請求,好嗎?拜托了,真的,什麼都別做。請你給你的中介發消息,因為你的熱水器供暖不正常。”
說實話,我想象過很多種結局,但完全沒有想到這個可能性。我問一位法國朋友這種情況該怎麼辦,朋友建議我尊重她的請求。
我能感覺到,她是很有自尊心的人,不想過多獲得別人的憐憫。如果說之前我更多是同情、心疼,這一次,我的心態轉變了。我不希望她覺得我們是施舍者和被施舍者的關系,只想和她成為朋友,以平等的姿態相處。
我邀請她每周五來我家吃晚餐,她接受了。擔心她不好意思,每周我會提前打電話或者發短信提醒她。周五下午6點多她過來,我做晚飯,大部分時間是中餐,米飯、西紅柿炒蛋、糖醋排骨,有時是烤雞。她有時會幫忙,不需要幫忙的時候,她就在旁邊坐著。
她每次來都帶著小推車,或者帶個背包。有一天,我提了提她的背包,發現非常重,裡面好多本書。她說在外面乞討的時候會看那些書。
奶奶隨身帶著很多本書
吃飯之余,我們聊天、一起看書或是電影,我給她看我的畫和寫的電影劇本,或是給她放網絡視頻看。晚上,她會趕8點04的公交末班車離開。
最早來法國留學時,我最想去的是電影學院,但頂尖的非常難申請。我對藝術也感興趣,就去了相對好申請的藝術學院。過程中,我嘗試自己寫劇本,目前已經寫了三個。其中一個我翻譯成法語後,請她幫我修改。劇情是關於青春和死亡的。
奶奶看江醬的劇本
她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哭得涕泗橫流,反復說,天哪,這完全就是我的想法。讀完之後她看著我說,這都是你寫的嗎?你為什麼能有這樣的思想?這可以發表成書,不然太可惜了,你一定要發表,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作家的。
我發現她特別喜歡小物件,每次送她小玩意兒,她都特別開心。聖誕節我送了她一個香薰,還有從成都帶來的一個熊貓包包。有一天她問我可不可以在包上給她簽個名,她說她是我的粉絲。
每周五晚一起吃飯
我對她說想把我和她的故事拍成電影,她笑了,說這是個很棒的主意。今年2月份,我把完成的劇本拿給她看,她一邊哭一邊笑,說這不就是我們嗎?
去年聖誕節,我男友搬了進來,那之後都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剛開始我很擔心,突然多了一個男人在,她會不會不適應。可能因為男友也是一個性格很好的人,她能感受到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他會邀請她一起畫畫,“你畫我我畫你”。一天晚上,她走後給我們發了條短信,大意是,“我愛你們,我的孩子們”。我當時想,她可能真的把我和男友當成她的孩子了。
“我們的生命還沒被收走不是嗎?”
進入2024年,我的情緒大部分時間都很低落,甚至產生了輕生的欲望。
小時候,爸媽因為工作,沒有多少精力給到我,很多時候我一個人在家。他們對我沒有太高的要求,我的學習基本沒有讓他們操心過。
小學時,我畫畫很出名,很多女生從學校追到後山坡,要我給她們畫張畫。上初中後,我是班裡的團支部書記,負責做黑板報,很多時候從畫到寫都由我一個人搞定。爸媽從沒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到了高中文理分科時,我想走學藝術的路,有個藝術集訓,需要立馬交幾萬塊錢。我媽態度非常堅決地不同意,覺得怎麼還要交那麼多錢?還要浪費學習時間幹些有的沒的。學藝術以後出來能幹什麼,不就是沒有正經工作嗎?
我從小性格要強、有主見,自己認定的事就要去做。小時候我要學吉他,我媽不幹,我軟磨硬泡讓她同意了,因為買一把吉他沒那麼貴,成本不算高。但這次不一樣,我沉默了,沒有繼續堅持,很多事情是由經濟能力決定的,自己一分錢都沒賺,誰聽我的呢?我的力量太渺小了。
13歲的江醬
他們對我的期望是當個老師,穩定且每年有假期,再找個好男人嫁了。這很安全,他們不在乎你要取得什麼樣的成就,只希望你安全就好。我能理解他們是出於愛,但愛是一回事,我對自己的要求是另一回事。
當時我看似妥協,其實沒有真的放棄。我知道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今後靠我自己的經濟能力實現。
2023年是我人生中最特殊的一年,我人生第一個比較宏大的目標——靠自己出國留學學藝術,實現了。那是我迄今為止人生中的一個高峰。所有事都在順利地往上走,我遇到了現在的男友,即將去到一個全新的世界。那一刻,你覺得對自己的人生充滿了掌控,對未來有很多期望。
這種感覺一直持續到來到法國的第一個月。刺激興奮的感覺過去了,我又回到了相對平淡的生活。我陷入了一種恐慌之中,人生最宏大的一個目標,達成了又怎樣?我要有更深遠的目標嗎?每天有很多事情,但心裡卻並不滿足充實,而是感到困惑迷茫。看過那麼多書、行動力那麼強、那麼多網友羨慕崇拜我,又有什麼用?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我快樂了。
突然間,過去、現在、未來,任何東西都抓不住我了。當下很糟糕,對未來我卻不再期待。我感受不到存在的意義,不知道為什麼要活著。
一次(和老奶奶)吃飯時,我用隨意的口吻提起,活著沒有意思。
她放下刀叉,一臉嚴肅地問我,你在開玩笑嗎?我搖了搖頭。她非常詫異,說我在她眼裡是發光的一種存在,為什麼也不想活?
我說感到活著沒有意義。我看著她的眼睛問:那您呢?為什麼您還想活著?她回答:我們的生命,還沒有被收走不是嗎?那就繼續活下去唄。
從小到大,她也感到不想活,沒有意思。9歲時她就有了輕生的念頭,但她現在快70歲了。今年是她在街頭流浪的第14個年頭。她6歲時,媽媽意外被車撞而去世。從那之後,爸爸打她和她的哥哥,還喜歡喝酒。因為挨打,她不敢回家,10歲之前她就住過街頭的地下室。她說從小到大,自己沒有受過任何人的誇獎,無論家人還是朋友,所有人都說她丑、壞。
她給我看過一張她25歲時候的照片,非常非常漂亮,畫著小煙熏妝。那時她懷孕四個月,當時的對象對她拳打腳踢,導致她流產了。他們分開後,過了幾年,她又遇到了另外一個男人,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但沒有三四年,那個男人就去世了。
江醬畫的25歲時的奶奶
她的一生感受到了許多暴力。這種暴力來自父親、哥哥、同居的前男友們,還有馬路上碰到的小混混。有次我、男朋友和她三個人一起吃飯,我開玩笑式地錘男友一下,她一臉驚恐,認真嚴肅地看著我說,不要那樣做、不要,這是暴力。
她曾經有一個男朋友,搬到其他城市卻沒告訴她,她也沒有去問。她說,因為她喜歡他,比他喜歡她要多一點。不久前,她在街上又碰到那個男人,對方迎面走過來,她的第一反應是把帽子再往下壓一點,不想被他認出來。她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想讓那個男人看到她。
她沒有上過大學。年輕時她在服裝廠裡工作,直到十三四年前,她還有著自己的公寓。但之後歲數大了,她沒了工作,沒錢再交房租,開始了流浪生活。我問過她,為什麼沒有嘗試申請政府救助?她說她試過,在她失去公寓、要流浪的那段時間,她把所有的文件都遞交到政府了,但政府那邊總是說,你的文件我們沒有收到,或者說我們丟了,反復如此。可能他們並不上心,所以才找這樣的借口。
到後面她沒了固定居所,法國這邊信息化不是很普及,還是依靠發信件,她沒有信箱,只會越來越難。
在我們聽來,這些困難可能不大,為什麼不再堅持堅持呢?但對於當事人來說,她每次嘗試都帶著很高的期望,反復期望、反復落空,會給人帶來毀滅性的打擊。她可能不想再承受那樣的期望落空,對政府或有關部門的工作人員失望了。現在她的身份證、護照、出生證明都沒有了,自己也不再想嘗試了。
再是找工作,首先,法國這邊找工作很難,對年輕人來說都很難,更別說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年人了。她之前遇到過一個機會,是個門房的工作,這邊門房就是一樓,一天到晚24小時都住在裡邊,可以免費住,但不能去任何地方,要把門守好。但她拒絕了。
我當時聽到都驚呆了,我說這不是很好嗎?你有一個免費的地方,不用再流浪,還有工資。她說,但那個工作要求我一天到晚都待在那兒,我不願意,我要自由。這符合了我對法國人的刻板印象:寧願流浪,也要自由。我說你也可以自由啊,你在房子裡看書、寫字不是挺好的嗎?她說但是萬一我要出去呢?它就禁錮了我,而且還沒有休息時間。我說會不會一周會給一天假期呢?她說那天假期不夠。她寧願過這種,可能在我們看來不可理喻的生活,但她就是偏向於那樣的生活。
她乞討的牌子上寫著:我只需要一點面包和粥,活著就行,我不在乎錢。有一天,有個好心人給了她50歐元,但她卻沒有收,她說太多了,有沒有零錢?那個好心人說沒有,她說,那算了吧,您別給我錢了。她就是這樣,有很多自己的小原則。
活到現在,她可能把存在的意義轉化成了去幫助別人、去付出。她習慣隨身攜帶貓糧或是狗糧,在路上看到流浪貓狗,給它們喂糧。她還會幫助比她更弱勢的人。對於女性、小孩子或是看著面善的男人,她都會散發出友好的信號。
她不吝嗇對我的誇獎。她對我說,“你真的很了不起,你這麼年輕,20來歲自己到一個陌生的國家生活、賺錢,去過那麼多國家,會說那麼多種語言。我的天,我說法語都說得夠嗆。”她看著我的眼神是很純粹的欣賞和驚艷。
從小到大,我的父母教導我不要驕傲自滿,要謙虛,幾乎從來沒有誇獎過我,我也羞於認為自己很優秀,總覺得自己不夠好,還能再好、再提升。其實真要說的話,我是一個很普通的女孩,但在她眼裡,我好像是這個世界的公主、女王一樣。她讓我意識到,原來我這麼好,原來我做到了這麼多事,原來欣賞自己不是一種罪。
很奇怪,在她眼裡我的存在很有意義,在我眼裡她的存在很有意義,我們都不覺得自己的存在很有意義,看得到對方的閃光點卻看不到自己的。
她是一個奇跡
那之後,奶奶開始約我出去。她害怕我死了,擔心這孩子真犯傻。
聊完存在意義的次日,我收到了她約我出門的短信:“下午有空嗎?你想和我一起去看展嗎?就在你家附近。”那是她第一次主動約我。看到信息我愣了好幾秒,我答應了她。
展覽上,她認真地觀看每一件藝術作品,而我忍不住分了很多心來觀看她。我看著她在一件作品前駐足了很久,背影佝僂著,她不像其他老太太那樣,留著一頭精心打扮的短發,穿著柔軟的羊毛衫,她齊腰的頭發全白了,身上套著她東撿西湊的衣服,毫不精致,粗獷得很,但幹幹淨淨的,為了這點幹淨她不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
去看展
看完展覽後,她興奮地問我,想去看貓嗎?她知道有一條街道,有好幾只流浪貓,她愛貓愛得死去活來,在貓面前時她完全沒有戒備心。一家人種的玫瑰從柵欄裡鑽了出來,她被玫瑰香味吸引得湊了過去,閉著眼睛,全神貫注地呼吸著玫瑰的花香,臉上看著是那麼幸福。我也跟著聞了聞,的確好香。她說:感謝玫瑰的存在。
和奶奶一起看貓
與此同時,我仿佛能看到過去的自己,隨意地聞一兩秒便離開——我已經習慣了花都是香的,它的香不是應該的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是看著她,甚至連一陣微風拂來的時候,她都能像電影裡演的那樣張開雙臂,閉上眼睛,全心全意地感受風的擁抱。我的內心感受到了震撼。
今年我才意識到,我沒辦法從一種平淡的生活中獲得滿足。夏天回國期間,我做了幾次心理咨詢,咨詢師讓我發現,我一直在設想未來,不停給自己設置目標。咨詢師對我說,你很厲害,這些目標要麼被你實現了,要麼正在實現的路上。但你有沒有可能也形成了一種逃離當下的習慣?
我一下子有種幡然醒悟的感覺。後來咨詢師讓我明白,拼盡全力實現目標的副作用是忽視當下,沒辦法享受平淡的生活。
所以當我看到,原來一個人還能因為一朵花而幸福,你能想象我受到的沖擊嗎?那是讀再多的書、學再多的哲學都帶給不了你的。我是個自媒體創作者,我自己的視頻也沒有帶給過我那樣的震撼。她就是這樣一個人,聞到一朵花就會開心,她在活她自己,在過她的生活。
那時我尚且不清楚震撼背後的原因,但這已經幫了我很多。她讓我發現,人不一定非要站在高峰。
我開始享受生活裡平淡的部分。以前我出去散個步、一天沒做事,我就會覺得,天啊,我今天浪費時間了。現在,我會花一整天在外騎自行車,騎上幾十公裡,晚上天黑回來,一天下來依然什麼都沒做,但我好開心啊。
我覺得她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奇跡。這不是因為我把她神化了,也不是說她是一個完美的人,她有很多缺點,我也有很多缺點,我們每個人都是。在她身上,我看到一種稀缺。生活中也沒有其他事可以讓她快樂了,她沒有錢,也沒有舒服的家,有的只是大自然的花花草草、流浪的小貓小狗。但她還是能感受到最原始、最簡單的快樂。
我也不再去想活著是否有意義了。當一個人在想這個問題的時候,就說明他認為沒有意義;當他不去想的時候,說明他在生活。我沒有答案,只是不去想它了,因為我在做我自己的事情。
說不定她哪天就從我生命中消失了
從去年聖誕開始,我就和老奶奶說,2024年的暑假我要回國兩個月,這期間她可以住在我的公寓裡,因為房租也是照給。我邀請了她很多次,臨走之前,我說公寓空著不太放心,需要有人幫我看房子,鑰匙給你我安心一點。我態度蠻堅決,她才同意搬進來。
回國前,奶奶來到江醬的公寓次臥,同住了一晚
我告訴她,公寓怎麼使用看她自己,屋裡一切她都可以使用,熱水、廚房,任何東西。我說我希望她能夠享受這個公寓。
回國期間,她會用老人機時不時給我發短信,像記流水賬一樣,說最近很開心,去看了什麼電影,遇到了什麼小貓小狗,每天都對著我的照片和我說話。
奶奶發的短信
兩個多月後,我和男友回到法國,她開門迎接我們,穿著一身漂亮的碎花裙。她喜歡穿好看的衣服,哪怕那可能是她從垃圾桶裡撿的。讓我很感動的是,她當時在打掃衛生。走之前我說,不用她打掃,我們自己回來打掃。但她還是在幫忙清理。她把床上用品全部洗了,我們的床上三件套比較復雜,下面有很厚一層褥子,洗衣機完全塞不進去,她就帶到幹淨的河邊去洗。她買了個相框,把我的照片裱了起來。冰箱裡被她塞滿了食物,她想讓我們到家有東西吃,不用再去超市。我也不知道她哪來的錢,也許是攢的,也許是乞討的。
她身體還到處都很疼痛,可能因為她要一直提著小拖車,每天顛簸,又或者是在路上被一些小混混毆打。她說最近12天她躺在我家的床上,哪也沒去,一直在休息。得知我要回來,她強撐著起來打掃了衛生。
回來時,我的行李箱裡一半東西都是給她帶的。我媽不再用的舊手機、新的戴在頭上用的頭頂燈、12只小貓模型、夏天冬天的衣服……她喜歡貓,T恤給她全部選了有小貓圖案的。她開心得哭了。
我告訴她,你不用搬出去,我們可以一起住下去。我和男友說了很多次,讓她跟我們一起住,她反復說no、no、no,不說原因。
但我男友比我要有耐心,他們兩人都是基督教徒,他感覺自己有義務去幫助她。他會去耐心了解,問她為什麼不在這住。像我問一兩次,她不說,我就放棄了,覺得人家不想說。但我男友很堅持,他會去挖老太太的話,哪怕他法語不是很好,“你不想說,為什麼?為什麼?”直到她說,“好吧好吧,我跟你說。”
她說其實自己也蠻想住在這,但怕影響我們兩個,因為情侶需要自己的空間,她一個第三人插在這裡算什麼?她覺得很尷尬。
她說的問題確實存在,但我們願意舍棄一些東西。後面她感到我們確實沒有在客套吧,就同意了。也不是正式同意,她沒有主動來說,“我就住在你們這兒了”之類的。現在她一周在這兒住三四天,周六下午走,周二晚上回來,中間周末兩天去做其他事。
她是一個需要反復確認的人。我們回去當天晚上,她留下來住,第三天白天走了,說要去照看一個她每周都會去的、沒辦法自理的老年人。我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她說她也不知道,可能周一、周二。後面周二她沒有回來,我打電話問,她說,你沒有讓我回去。我說你不是說了周二回來嗎?
她需要你主動去叫她。第一次留宿時,她第二天下午2點多才下樓。我去給她熱午飯,以為她睡到這個點一定是很累。她說她早上很早就醒了。我問她為什麼不下來,她說,我是個局外人,在樓下怕你們不自在,你們不叫我,我就不下樓。我說不不不,你隨時隨地下樓,沒有任何問題,不會打擾我們。
她當時點頭,結果下次還是這樣。中午接近十二點,我午飯要做好了,她還沒有下樓,我讓男友去看她。男友叫我,我上樓看到她蜷縮著在哭。我說,我已經說了很多次,你可以自己下來,或是使用這個公寓任何空間,你可不可以相信我?直到現在,每一次吃飯還是需要我們主動叫她。
我能看出來,她的配得感非常非常低。她認為其他所有人值得最好的,但自己不值得一星半點的好。有時候,我會有種很沮喪、氣餒的感覺。但另一方面,你又很理解她。
我跟男友經常一起騎自行車,去附近森林、山裡。前幾天,我們邀請她一起去,她說你們兩個去,我不去。我男友又不放棄,繼續拉她說,不要這樣,加入我們吧,真的很好玩。她當時又哭了,說天哪你們太好了,說帶我去騎自行車,就真的是帶我去騎自行車,不是客套。那一刻你又能懂,她不是故意“為難”別人。
這也是為什麼老太太沒有從其他人身上獲得從我們這裡獲得的溫暖。法國社會需要你很主動,如果不主動的話,那不好意思,他們就不會管你,在你身上花時間是不可能的,這是你的人生。她太難給別人信任了,一般人早就沒有耐心了。
那天我讓她來騎我的車,她說自己有45年沒騎過了,不敢騎。我請她試試,好幾次她才同意,結果上了自行車後,她騎得可開心了,笑了一路,十裡外都能聽到。看到她開心的瞬間,你又會覺得,真美好啊。
奶奶騎自行車
現在我們三個人生活在一起,看著很詭異,但又很融洽。剛開始遇到她時,我帶著一種憐憫的心態。現在,我發現這種憐憫很荒誕。她就是一個普通人、正常人,一個在正常生活的法國人,只是沒有錢、居無定所而已。除此之外,她活得比我們都要正常。有時候我也需要其他人的幫助,或者別人需要我的幫助,她需要的就是那樣一種很簡單的幫助而已。
我們相處的過程中,確實有非常非常多的感動。我們一起去電影院這樣簡單的一件事,她也會哭,她說她不敢想象,有生之年還能和一個女性朋友一起看電影;她的老人機內存不夠,她要收一條刪一條才能用,她會把短信抄寫在紙上,滿滿當當,其中很多都是我的,好像是很珍貴的東西一樣。我發現讓她開心的那些事情都是如此渺小。每個這樣的瞬間都會讓我感覺很感動。
回去路上,奶奶停下來聞路邊的花
我覺得人不應該太貪心。這樣的瞬間發生了,你珍藏它就夠了,不必再希望更多這樣的瞬間。她帶給我的最好的一刻,就是讓我意識到人不要太貪婪。
明年2月,我可能要去其他國家交換三個月。回來很快到6月份左右畢業,我計劃申請巴黎的碩士,到時就要搬到巴黎去。她不可能跟著我一起搬到巴黎。
私心來說,我肯定不想這段關系戛然而止,但是我們都控制不了。維持一段關系需要很多很多精力。生活中有太多事需要處理,學業、經濟、未來發展,人注定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死死維護一段關系,都是順其自然,看緣分。
即使搬到巴黎後不能頻繁見面,我可能會一兩個月回來和她見一次。
我知道童話般的結局是,我們一直保持聯系,直到她去世。我之前在腦子裡也想過,哇,這該多美好啊。但那是自我感動,或者說試圖感動別人的想法。真實的結局就是,隨緣吧,她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她有很多成長中的創傷,我也有很多創傷。我和她很相像,我們對彼此非常友好、溫暖,帶給對方很多感動和美好,這樣就夠了。說不定她哪天就從我生命中消失了,我會偶爾想她,但我不會試圖尋找她,或者覺得遺憾。???????- 新聞來源於其它媒體,內容不代表本站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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