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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25-05-08 | 來源: 此刻moment | 有0人參與評論 | 字體: 小 中 大
摘要:他出生在黃土高原的窯洞,靠著對努力的信仰,一步步考上名校,成為高校教師。他曾是村支書、是打工仔、是考研七戰終上岸的硬骨頭,也是一個幾乎把自己榨幹的人。
他的故事曾在社交平台上刷屏,被稱為“草根逆襲”的勵志模范。然而履歷之外,是耳鳴、失眠、焦慮、對失敗的極度恐懼——也許可以稱做“努力病”的種種症候。
這是一個人的故事,也許也是更多人的。那些背著卑微出身的重壓、時代的焦慮,在夾縫中努力改變命運的人。而我們很容易忽視,那些最努力的人,有時也是受傷最深的人。
文|周航 編輯|王珊瑚 視頻剪輯|張歆玥
努力是對的
如果我們這個時代有什麼信仰,努力是相當重要的一條。努力是對的。誰都知道這句話,也無法否認這點。你努力一點,能考個好學校;更努力一點,能進大城市;如果繼續努力,還能買個小房子。你要是再努點力——那就是他那樣的人了。
他的起跑線不是落後一點,是連跑道都沒有。他出生在黃土高坡的窯洞,在煤油燈下學習識字。沒有資源依仗,他只能拼命學。
他願意為此忍受一切。31歲,他獨自到北京讀博,住著5平米的出租屋,長期伏案讓他至今腰疼,脊椎兩旁像插了雙筷子。他的努力足以感動自己。第三次答辯通過後,他為博士論文寫致謝,哭了好多次。
人們歡迎他的故事,一個“成功的草根”,多麼鼓舞人心。他的論文致謝,一篇題為《可憐無數山》的文章,被百萬人閱讀。
他叫趙安,今年38歲,現在是蘭州大學一位講師。在學校裡,他名氣不比學術大佬低,許多學生聽過他的故事。
4月,趙安受一所中學邀請做勵志報告會。講述者供圖
努力是對的,在論文致謝走紅三年後,他有了旁人眼中的一切:編制、教職、影響力,愛他的妻子、樣樣好的女兒。
然後呢,理想生活真的就來了嗎?努力是對的,但社會很少告訴我們,拼命改變命運之後,那些成功者簡歷上不會寫的事。
當我帶著這個問題來到蘭州,趙安帶著十分用力的笑容接待了我的到訪。他個子平平,長著一張書生的臉,翹著幾縷沒梳齊的頭發,從頭到腳穿一身黑。
“我給您匯報一下”,第一次見面,他就開始講各種寫作計劃。光這些計劃可能都夠寫本書了。他不拒絕任何問題,很多時候不需要提問,他自己一個勁講,臉上掛著笑,眼角扯出深厚皺紋。
顯然,他仍在拼命地工作,仿佛一台努力的永動機。在路口等人的5分鍾,他會在手機上看一篇文獻。
他也不僅僅為了職稱、薪資努力。他想要當好班主任,不停驅車去郊區和學生談心。他在為之前做村支書的村莊續寫新書。他還在給女兒寫親子筆記,計劃一年寫十篇,實際寫了三篇,焦慮到凌晨醒來寫新一篇。
他不能停下。夜深人靜,當他停下來,右耳會持續鳴響,像有台冰箱貼著。大四突發性耳聾後,他患上終身耳鳴。老大夫說,“年輕人別看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減壓,輕松生活”。
什麼是放松,趙安確實不知道。他連自己手機型號都不知道,妻子給買的。他很少走出書房,晚上好多次睡到一半驚醒,夢見自己又回到了窯洞裡。醒來後就睡不著,“那就接著幹吧”,他翻身起來看書,或者修改PPT——工作仿佛是他的鎮痛劑。
“你只能讓自己永遠忙起來,不停歇,但在所謂反人性的工作當中,我也能獲得一些快樂,比很多人更多的回報,不管是經濟的還是社會的(意義)。”他說。
要說有什麼燃料,那就是在他內心,始終渴望舞台,渴望被聽見、被看見。這並不新鮮,人人都想要聚光燈。真正的問題是,究竟是什麼鑄造了一個永動機一般的人生?他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當我提出想去他成長的家鄉看看,趙安顯得很欣喜。這些年,他自己也一次次踏上歸途。而我希望這趟冬日末的西部旅行,能告訴我答案。
憤怒的少年
一路上都是山,灰蒙蒙一片。因為群山阻隔,去慶陽的動車要花四個多小時,乏困的旅程讓我很快睡去,但趙安一直醒著。無論前一天睡多差,他都無法在白天入睡。他羨慕那些能午睡的人,他打哈欠,但一直在看書。
到了慶陽,我們租車,前往旅途第一站:縣城東邊的屯字鎮。趙安父母曾評價它,“鎮原縣的上海”,他評價他們的評價,“一個非常可笑的比喻。”
小鎮中學裡,樓房替代了平房,操場鋪上了塑膠。趙安的高中班主任還住在家屬樓裡,還有幾年也要退休了。他教了趙安一年半,賦予了他中學生活少有的亮色。他曾在書裡感恩幾位“善良的好老師”,老班主任排第一。
二十年前的事,老班主任記起來了些。上學時,趙安總寫長長的周記,一寫四五頁,家國情懷一類的理想,他堅持選這個認真的學生當了班長。
他評價趙安聰明,但不是最聰明。最努力的趙安,是學校裡優等生的守門員,像趙安一樣考進985高校,當年能有幾十個,前後幾屆都有考進清華北大(专题)的。
他有些失落生源外流後學校的衰落,“現在一年也就考兩三個985(高校)”。更大的變化是時代本身。曾經,走出小鎮“只有讀書一條路”,人們崇尚四苦,“校長苦管、教師苦教、學生苦學、家長苦供”,現在不提了,不這麼看了。有學生想當網紅,他說“也是條路”,但總覺得不長久,“可能我這個觀念不行了”。
50多歲了,他也在努力跟上時代,聊天裡不斷蹦著流行詞,內卷、躺平、情緒價值,說人工智能發展快,“碩士都可不好找工作哩”,他女兒就面臨畢業找工作。這個小鎮上教了一輩子的政治老師說,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是沒有止境的。
告別老班主任,我們繼續向西開。車開過一陣後,趙安說,自己剛剛在學校轉,特地去了趟公共廁所。旱廁變成水廁,但依舊“那麼臓”,“起碼能收拾到人能放腳啊”。
“真他媽惡心”。他憤怒地爆了幾次粗口。
像痛恨這個廁所,他痛恨自己的中學經歷。早上5點多,燈都沒亮,就上早自習,有天遲到,老師從講台上跳起來踹。命運的不公讓他憤怒。他說一塊遲到的女生,父親是學校小領導,被溫柔告知以後不用那麼早到。他的父母也是同校老師,但在外地看病,外公托了幾層關系,讓那個老師不要再打了。
他的內心從沒屈服過。一個念頭占據他的大腦,“為了報仇而讀書”,“我要牛逼給他們看”。
趙安回到小鎮中學。周航 攝
廁所、苦讀、暴力、不公、父親的病,都讓少年趙安壓抑。直到18歲,他考上幾百公裡外的蘭大,第一次覺得自己可能擁有嶄新的命運。
大學裡的廁所竟然鋪著瓷磚。上廁所,他學著別人按下,嘩啦啦出水,“臥槽沖哪去了”。
這不是細節,是世界的象征。他的世界第一次變得幹淨、體面。他開始擁抱新世界:NBA、好萊塢,和同學們游蕩在彌漫著香煙味的台球廳。不一樣的是,只有他搞砸了第一次期中考試。
好像他一停下,失敗就會來臨。沒有人能接受失敗,趙安不能,他父親更不能。他從家鄉寄來一封長信,痛斥趙安“不靜心學習”“我這麼多年教育失敗了”。
趙安一個人在宿舍裡展開那封信,“嚎啕大哭”。然後他隱藏了這一切,像藏起不合格的答卷。他的室友只是看到他後來變了:每天第一個起床,去圖書館自習,深夜回來10點熄燈後,還自己用台燈接著學。
和現在的極度謙卑不同,大學裡的趙安隱藏起自卑,表現出讓同學難以理解的“狂”“傲氣”。有人叫他“趙爺”。
他們讀的草業經濟管理,多是調劑過來,很多人考研,想“又一次改變命運”。趙安的目標更高,他在圖書館翻著周國平、劉瑜、吳曉波,激起文化精英的夢想,報考了上海名校的經濟系。
和後面的很多次失敗比,第一次失敗最為慘痛。他自己形容,沒有准備好離開校園,“就被拋了出去”。
考研結束,透支的身體像只皮球泄了氣,一天早上在宿舍醒來,他發現世界成了單聲道,右耳聾了。在校醫院,醫生使勁敲擊音叉,他感受到巨大的聲浪一陣陣呼過他的臉頰,可什麼都聽不到。兩周後,聲音回來了,留下耳鳴。
他不斷回憶著往事,眼睛一直盯著前方的路。夜色開始吞沒黃土高原,兩側柳樹逐漸成了剪影,晚上到達縣城時,街道上正燒著一團團火,將天空襯亮。
甘肅慶陽市鎮原縣城,這是甘肅最貧困的地方之一。周航 攝
書生的復仇
正月二十三,西北人“燎幹”的日子,人們正點燃柴草,跳著火堆,過完這天,才算告別舊年。趙安比在蘭州放松得多,看到一個,跳一個,咧著嘴笑。
和蘭州一樣,鎮原縣也建在東西走向的山谷裡,一個小得多的山谷,是2020年甘肅最後一批摘帽的貧困縣。趙安曾是這裡的鄉鎮幹部,小城裡的“政治明星”。
大學畢業後,他做過圖書管理員(心裡想著這個崗位牛人輩出),南下廣州闖蕩過(依舊渴望大城市),期間第二次、第三次考研失敗,在母親的召喚下回來,考編。那是2012年,他24歲,第一個月工資2800塊錢。
同學間他消失匿跡了,但內心的“精英主義夢想”一直在燃燒。他買了迄今人生中最貴的一件衣服,800塊的黑色西裝,每天穿著它,在鄉政府辦公室裡像孔雀一樣醒目。
鄉鎮書記賞識他,力排眾議,將他推到兩三千人村莊當支部書記。他早出晚歸奔波在各個山頭,為修一條路跑到外地化緣。他在村裡實踐民主,用石子投票最想發展的產業。他還試圖復制諾獎得主在孟加拉國的實踐,在村裡搞小額貸款。
村支書趙安和村民。講述者供圖
精准扶貧啟動,他調任去市委領導聯系的村莊。全市工作會議在這召開。市領導親自到場。他看著縣領導、鎮領導,一個個雙手護襠的姿勢站著,見到領導頭幾乎彎到腰,最後一個輪到他,他學會了如何和領導握手,把頭埋得更低、更深。
他憤怒自己的卑微,幾次用“跪舔”形容自己為生存拋下尊嚴的樣子。他也希望知道這套規矩是否真的無處不在——在蘭州,他曾在校車上突然問我一個問題,“你怎麼跟領導握手?”
他也不會掩飾自己的雄心。當年,老書記在辦公室說,趙安是個好苗子,“以後可能是個縣級幹部”,他覺得小看自己,“就縣級麼”,老領導笑了。
老同事們評價那時的趙安,意氣風發、充滿理想,但也許太理想化了點。他也不知道一個沒有背景的年輕人,仕途是多麼脆弱,脆弱到當鄉鎮換了新書記,他成了被點名批評的一個。
我見到了一些老同事。其中一個已是副鎮長,一見面,他恭維趙安,要是沒離開,現在至少是鎮長了。但私底下,他對此存疑,覺得趙安性格並不適合體制,他用了土話形容,意思是“太出風頭”。
另一個老同事回憶趙安後來的頹廢,不再穿西裝,不再收拾自己,頭發越來越長,胡子拉碴,整個人看起來沒了精氣神。
那場雄心勃勃的小額貸款實踐,因為許多村民沒還上被判定為失敗。老同事記得那個畫面,新書記要求趙安做檢討,趙安做了一次“不像檢討的檢討”,讀完,宣布辭去一切職務,揚長而去。
小城路窄,從鄉政府走三五分鍾就到縣政府。這條窄窄的馬路,就是小鎮公務員的全部宇宙。三年村支書期滿後,趙安曾經很多次走過這條街,從鄉政府到縣委組織部。在領導辦公室,他站得筆直,雙手護著襠,希望“組織加加擔子”,領導眼裡看著文件,嘴裡說道,“年輕人著急幹嘛”。
做村支書時的趙安。講述者供圖
縣城燒著一團團火的晚上,趙安重新走在這條馬路,平靜地回憶曾經的卑微,偶爾露出鄙夷的神情。這種鄙夷既是對環境的,也是對自己的。他討厭自己的卑微,但是擺脫不了。他甚至給領導洗過襪子,倒過尿盆。
新書記上任,他不是不想討好,而是“人家沒給你這個機會”。他成了領導用來樹威的靶子(老同事們也大體同意這個說法)。這激發了他最後的尊嚴,並且決心以一個書生的方式復仇。
他一直寫作,記錄工作經歷和思考。仕途受挫後,他整理出近30萬字,決心要把它們出版。
他打印出八本,背著它們,到北京找出版社,把書稿恭敬地遞到桌上,“您花幾分鍾時間看下”。一個月,跑了幾十家出版社,書都沒發完,人家不收。
他絕望地回到了故鄉,覺得自己“這輩子要爛在了”,接受命運的安排,訂婚、買房、買車。
直到一天晚上,他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看到俞敏洪說當年為項目找了100個人,他“一下子坐了起來”。那麼一點點燃料,永動機又轉動起來了,坐在電腦前,不停給出版社發郵件,發到“人都惡心得不行了”,終於收到一條回復。
為了出書,他自己掏了兩三萬,“打光所有子彈”。書的序言標題是,“一個村支書的中國夢”。
但這本書沒有掀起任何浪花。出版後,他揣著書,經朋友介紹拜訪省委某部。剛一坐下,處長劈頭蓋臉一通罵,誰給你的權力出書?你來有什麼訴求?他懵了,不知道怎麼回,憋出一句,“就是想給組織匯報匯報”。
站在酒店房間的窗外,趙安看著遠山,突然,他反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覺得當初做上副鄉長,我會一直留在這嗎?”
我說不知道。至少老同事們相信他會的。
他有些失望我的回答。我舉起鏡頭,他轉用接近他散文的語言說道,“我的出走是必然,是青山遮不住的,不是說給個鄉長就把我遮住了。”
趙安出版的第一本書。講述者 供圖
思考不完的問題
她是在趙安做鄉鎮幹部時認識他的。她也是體制裡的一員。但和趙安完全不一樣,她沒什麼野心,“領導安排好的工作,兢兢業業幹完就行。”
一個上進的人,看著每天晚上回來還要復習的丈夫,她這樣理解。趙安也會聊起同學,通過考研“一飛沖天”,改變命運。她也跟著考研,抱著最簡單不過的想法,回來上班能加點工資。
第一年,他考上一所沒那麼好的學校,選擇了留在村支書的崗位上。第二年,他報名了,沒時間參加。第三年,仕途受挫的他改報了法學。第四年,他考上了蘭大法學院。
她不是苦情配角,而是趙安的頭號支持者。趙安辭職,她當鄉鎮領導的父親,堅決反對女婿的折騰,她不在意。一年後趙安去北京讀博,她也點了頭。
丈夫讀博士那幾年是最艱難的。他身體也出了問題,靠服藥對抗焦慮,胖了一圈。有天,他在北京騎著自行車,突然被一種莫名的恐懼攫住,站路邊,撥通了妻子的電話,“這病沒好嘛,又卷土重來了。”
但她不記得這通電話了。這樣的電話太多了。她說的最多的是,不行就回來待一段時間,“家就是避風港”。有次趙安真買機票回來了。她也去過北京,請長假,帶著女兒、婆婆,陪伴了三個月。
“家庭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說我沒有能力走出去,他既然有能力走出去了,我就盡我的最大能力我就支持他,讓他實現一下他的理想。”她說,“起碼最粗俗的理解的話,博士畢業不會比現在的情況差吧?”
丈夫那篇後來被上百萬人閱讀的“致謝”,她是第一個讀者。全文3700多字,趙安記錄了自己的曲折人生,他提到妻子,感謝她“朝聖者的靈魂”,也感謝母親的資助和理解,筆墨最多的是他父親,久病的父親在他大三時候去世。
趙安的博士論文致謝引起廣泛關注。
在沒見過面的公公身上,妻子更理解了自己的丈夫。她記得丈夫寫的一個場景,家鄉桃子熟了,父親小時候挑著扁擔去集市換糧食,遇上大雨,慌不擇路,桃子散落一地,他一個人在大雨中撿。趙安寫道,“忍不住想沖進雨裡,為慌亂的少年撐一把傘”。
她看得眼含淚水,“也是在寫他自己”。丈夫也沒有人撐傘,也有撿不完的桃子。
努力是對的。趙安入職蘭大後,他們在郊區買了大房子,200平,房產證只寫上她的名。
“因為我老說沒有一個家,他就給我一個安穩的依靠,說是給我安一個家。你說我付出沒有得到回報嗎?我得到了。”坐在美式風格的寬敞客廳,妻子泛起淚水說。
她置辦了家裡的一切。趙安沒什麼興趣愛好,生活也不講究,她每天一遍遍提醒他洗臉、刮胡子、理頭發,有時候趙安說,“書都讀不完,哪有時間幹那些閒事”。直到站上講台,他也開始自嘲自己真丑。
生活簡單到一天三餐都在學校食堂。偶爾在外面吃飯,吃完逛街,沒逛一會兒趙安就說沒啥意思,有啥可逛的呢?趙安掰開來給她算時間,吃飯、睡覺、上課、陪閨女,一天沒剩幾個小時,“不能浪費”。
妻子覺得生活可以了,超過暢想了。可是,丈夫沒有停下腳步,很少走出那間新裝修的書房。這下,連妻子都不太理解丈夫到底在追逐什麼了,“他好像有幹不完的勁兒,有思考不完的問題,一頭扎進去又出不來的那種。”
中國社科院大學畢業典禮,趙安作為代表發言。
老六回來了
趙安越來越放松。隨著旅途深入,他的笑有了更多孩童般的自然。他開始更多地用你,而不是“您”來稱呼我。
我們前往旅途的最後一站,也是趙安人生的起點:黃土高原腹地的窯洞。窯洞建在半山腰,我們沿著土坡步行往上,趙安躬起身,雙手背在身後,他的祖輩、兄弟、鄉人都這樣走路。
窯洞已荒廢數十年。院子裡,冬天的雪依舊積著,新雪還在零零飄落。我們笨拙地穿過滿地的荊棘,走進窯洞,如今這裡空空如也。他待了很久,連窯壁的縫隙都要一條條看。
趙安在老家窯洞裡。周航 攝
因為是超生的“黑戶”,他在這裡度過童年。那是最貧苦的歲月,但在他的夢裡卻是輕松的。其實他已經想不起了太多了,“只是聽說過爺爺奶奶非常愛我”。
離開院子,他想再往上走。以前,去往外面就這一條路,一路往上,通向高原的平面,能走到小鎮的集市。他記得自己總是站在院前目送父母離開,一直看他們走到遠遠坡上,媽媽鮮艷的圍巾在風中飄,父親一直揮手,“快回去吧”“快回去吧”。這個畫面在一次次夢中變得更清晰。
每次回來,他都會感到悲傷,“愛我的人都不在了”。但他又很樂意回來,“到這裡能獲得治愈”。每次回來,他要走到坡上,在父親招手的樹底下坐好久。
他父親叫趙越,當地話念做超越。他才是老趙家第一個靠讀書改變命運的人,獨自背上行囊離開窯洞,走山路去上學,參加了三次高考,成了小鎮數學教師。
他是嚴厲的父親,對兒子極少誇獎。肝病早早吞噬這個西北男人的雄心,也吞沒了整個家庭的經濟。他變得更沉默。趙安敏感,他一哭,父親就打他,“男子漢,不許哭”。他要求苛刻,得努力學習,還得學會忍受痛苦,經常說的話是,“學海無涯苦作舟”。
也許這是父親在教會兒子殘酷土地上的生存法則。但趙安清楚看到了它的缺陷,他在文章裡反思父親教育,“他不會知道,有多少人因為過度努力而身心俱毀。”
但命運的共通在於,他也同樣在透支式地努力。摸到中年的門檻後,他越發害怕像父親一樣早逝,但他不是停下來休息,而是更加拼命趕時間。
多年以後,當自己也成為父親,涉過生活的沼澤,趙安更清楚父親曾達成的成就。或許這也是為什麼他願意一次次回來,一次次走到坡上,去理解父親,也是理解自己。
但這天我們沒能上去,路太泥濘,腳像陷進沼澤。我們停在了路旁,旁邊有塊梯田,冬日裡覆著土黃的草,裡面有個土包,上面長滿荊棘。我盯著看的時候,趙安說,這就是他父親的墓。
趙安告訴我,黃土高原裡的人生生死死,通常是沒有墓碑的。“我大哥一直跟我說,我爸一輩子終究跟我們老百姓不一樣,你給他立塊碑。”
“那為什麼不立塊碑?”
“這兩年太忙了。”他埋下頭說,開始往下走。
老趙家有六個堂兄弟,趙安五個哥哥都搬到了原下,現在這通了公路。他們的命運線都釘在了這片黃土地。下午,有人出去打麻將了,有人去外面看病,有人外出打工,只有二哥在家。見到趙安,他第一句話是,“老六回來啦”。
老六確實回來了。父親去世後,趙安承擔起家族的責任。車禍、離婚,孩子買房、找實習,都得找老六這個唯一讀了書的文化人出主意。
二哥獨自在家,屋裡沒舍得燒炕,冷得讓人哆嗦。我們聊起了他早逝的父母、吃不飽飯的童年、還在種的莊稼。不說老六,老六父親能吃上官家飯,對他們來說是不可想象的。老六父親工作後就在小鎮住上平房,而他們,十年前才搬進平房。
二哥說,這要歸功於他們的爺爺。他用一種堅決的態度,扛著少一個勞動力的壓力,將最小也是唯一親生的兒子,供養了出去。他們的爺爺,在村裡是少有的識字者,另一個村民說,連他名字都是趙安爺爺取的。
趙安不知道這一切。他一直都以為自己爺爺不識字。離開的時候,他想起另一個人,他的姑媽,18歲嫁了出去。
“是不是那一點有限的彩禮,爺爺也都投入到我爸爸的教育當中來了?”離開村莊的路上,他自問道。車外又開始飄雪,西北的冬季總是格外漫長。
趙安主動提議去趟姑媽家。這是慶陽市最富饒的土地,有著大片平坦土地,但姑媽家還是平房。她剛放羊回來,臉上紅彤彤的,雙手和臉頰都凍得皸裂,像油畫裡的人。
老六來了,她一直笑,一點看不出去年剛從ICU裡活下來。她騎著三輪,被一輛無牌車撞到,切了脾臓。肇事者現在都沒找到,電話打到趙安這,他又能怎麼辦,只能力所能及資助些錢。
這次臨走,他又給姑媽塞了幾百塊。老六現在也只能做到這些了。
趙安的家鄉,甘肅鎮原縣建華村,如今絕大多數人已經住進平房。周航 攝
二十年後
旅程結束,回到蘭州。老六成了學者趙安,變回了學生口裡的趙老師。
命運像個循環,博士畢業後,他又回到本科時的專業,還成了大一新生的班主任。
一個班依舊20多人,同樣大部分人調劑過來的,沒有東部學生。當年,趙安宿舍第一次聊天甚至是通過英文完成的——他們聽不懂彼此的土話。現在,人們出身差異依舊很大,一個四川農村出來的女生到蘭州,第一次坐地鐵,內心慌亂地現場搜起短視頻教程。
這是胡煥庸線以西唯一的985高校,人們依舊想借助它走去更大的舞台。班長是蘭州人,他花了很久跟我聊城市的發展,問北京、上海生活的細節,言語裡充滿向往。
看著年輕的學生,趙安像看二十年前的自己。新生見面會上,趙安講的是自己曲折的跨專業之旅。他希望學生們更早找到方向,“不要重走我走的彎路”。
他沒有站在台上講,而是坐在學生們中間,不停扭頭講。他希望塑造更平等的關系——他自己很少擁有的。上大三的副班主任有些意外,“第一次見面,趙老師說我們現在是同事了。”
趙安和大一學生們開會.周航 攝
很少有學者像他一樣投入班主任工作。但對他來說,這其實是一次自我修復的過程。
趙安關注著那些出身貧寒的學生。有學生說沒想好要不要讀研,他著急,告訴對方,“你稍有條件都不能在這事上猶豫”。
外界批評趙安“學歷崇拜”,他專門寫文回應“學歷不必然代表什麼”。但他依舊相信,寒門子弟要改變命運,“讀書依舊是最公平的方式”。
他還堅持辦讀書會,要求學生全部發言控制在三分鍾。他告訴學生,他在學術會議上也就三分鍾。這也是他在領導辦公室和出版社裡擁有的時間。
學生們對讀書會態度復雜。第二期舉辦時,正逢期中考試,他們沒空看那本關於自然的隨筆論文集,看不懂,離生活太遙遠。但大家還是都參加了,只是發言的人寥寥。剩下一個半小時,趙安自己在上面講,到12點,下課鈴響起,學生們趕緊去食堂吃飯。
趙安也不氣餒,又堅持辦了第三期,這學期要繼續接著辦。
蘭州大學圖書館,趙安為了備課來找參考書。周航 攝
學生們理解趙安是個有理想的人。但為什麼有這樣的理想,班長愣了一會,最後還是決定說出口,“他需要一種認可”。
總是出身相近的人更容易理解彼此。在那個靠搜短視頻坐地鐵的學生身上,我更理解了趙安。她有著和趙安類似的表達欲,我還沒提問,她自己連續說了半個多小時。
她也敏感、自卑,上高中的時候還口吃著,一個老師鼓勵她,“不要讓別人看出你很怕交流這種,自信最重要”。
她開始不斷表達自我,“證明我這個個體是有思想的”。如果意識到沒人傾聽,她也會變得沉默,轉向她的日記本,跟孤獨的自我對話。一些同學用AI應付讀後感,她認真地寫長長的文字,她渴望得到班主任的認可。
在我聊的幾個學生裡,她也是唯一有明確“理想”的人,說想回去做一個老師,“讓更多學生走出來”。在那個學習衡水中學模式的縣中,這種信念支撐她度過了殘酷的時光。
她慶幸自己考出來了。寒假回村,小學同學說自己要訂婚,她看著好友,有些悲傷。“就感覺她的眼睛,沒有太多的生氣,死氣沉沉的樣子。”她說。
蘭州大學榆中校區,建在山腳下。周航 攝
停下來的鳥
一種更柔和的眼神,這幾年在趙安的眼睛裡出現。他的大學同學和妻子都這樣說。
永動機依舊在轉動。趙安並沒有擺脫那些負面情緒,焦慮、不安全感。他用一本接一本的書填滿深夜的虛無感。
他依舊感到卑微。比他年輕的學者,引進就是教授。他快38歲了,還在爭取副教授。他在年度述職報告裡不停自我批評,說院領導都看不下去,“咋寫成了自我檢討”。
他渴望在40歲以前完成一系列世俗目標——40歲後,他夢想回到黃土高坡,將所有知識結合起來,做理想農莊,點綠土地,發展經濟,改變整個高原。他聚焦的眼神告訴我這不是在開玩笑。
理想和現實的遙遠距離,讓他上個月才經歷一陣劇烈掙扎,吃不下,睡不著,“甚至看不進去書了”。他覺得現有學術環境和評價體系之下,種種抱負難以施展,向妻子傾訴。妻子覺得問題其實出在他的大腦,“你是放不下自己給自己講的這一堆故事”。
許久未見的大學班長來蘭州,特地來見趙安。讀書時趙安是孤僻的一個,畢業後,老班長總願意和趙安聊聊。他在生意場不停受挫,和趙安聊天時,他感到一種同病相憐的慰藉。
也許這可以稱作一種努力病。當努力不再是選擇,而是“不能不努力”,病變就開始了。他覺得這病有著同樣的來源:可憐的原生家庭,他們又追求“圓滿”,“既想當好兒子,又想當好丈夫,還要當好父親”,而趙安還多份屬於儒家知識分子的追求,活得比自己還累。“他一定是整個時代的產物”。
見老班長時,趙安穿著和讀書時一樣的全身黑,但也不是完全沒有變化——老班長說,趙安的笑不再像讀書時那樣假了。他看到老同學更放松了,他第一次來趙安的家,在這裡看到答案,“他的女兒和他的妻子,把他內心因為物質缺失或精神迷茫導致的一些空缺,暫時性填充了”。
那麼多年,丈夫像只沒有腳的鳥,不停在天上飛,現在妻子看到,他依舊在飛,可不時能落地了。“對我來說,就表現在越來越回歸家庭了”。
但不是她,而是女兒,讓趙安越來越多走出那間書房。假期裡,趙安會帶著她在樓下遛彎。每天幼兒園放學,趙安接她去馬路對面的大學校園廣場,看著她和其他教師子弟一塊追逐。他拼了命獲得的穩定工作,為生活構築起新的堡壘。
趙安夫婦送女兒上幼兒園。周航 攝
經歷過破碎,當自己成為父親,趙安決心做得不一樣。他傾注全部的愛、關注和認可。只要女兒在身邊,他和誰說著話,目光都移到女兒身上。他帶女兒過馬路永遠牽著手,也要求妻子、母親這樣做。他給女兒取了好幾個名字,小名芃芃,草木茂盛生長的意思。還有小小名,叫豬八戒。他自己停不下來,但他希望女兒像豬八戒,“累了就知道休息,害怕了就躲一躲,打不過就要跑”。
他的愛超過妻子理解。院子裡,小朋友不願意分享玩具車,他立刻掃共享單車,去超市買最大的玩具車,他沖出院子那刻委屈的眼神,讓妻子至今想起來心疼。還有一次,她帶女兒玩蹺蹺板,分享視頻,結果趙安打電話批評,“你沒看到女兒眼睛裡的害怕嗎?”妻子生氣地讓他閉嘴。
妻子偶爾會沮喪,有次對趙安傾訴,覺得他不像之前那樣愛她了,而她的愛沒有變。但趙安說她愛女兒就夠了。“我不需要愛。”他一臉嚴肅說。
趙安家中餐桌上壓的便簽,內容都是表達對女兒的愛。周航 攝
我不需要愛,這是一個他自己都知道的謊言。“為什麼我這麼愛女兒,就是對我自己的一種投射。”坐在客廳裡,他說。大房子裡,處處都是女兒的笑臉,牆上貼著女兒的畫,餐桌上壓著幾張便簽,寫著趙安對女兒的愛,“爸爸最愛芃寶”“芃寶寶,爸爸媽媽奶奶都愛”。他在女兒身上尋求到了自我療愈,有些晚上他陪女兒玩著玩著,就感到了輕松的睡意。
去年,他們換掉開了十年的老桑塔納。當初選它,是因為趙安父親曾夢想擁有它。換車還是因為女兒。回老家的長途路上,她在後排,難受到坐不住,“爸爸我暈車”。
為了湊首付,他們賣掉了舊車。在車庫,妻子提議下,他們在車頭拍了合影。車開走後,趙安依舊失落,對妻子說,“好像什麼東西丟了一樣”。- 新聞來源於其它媒體,內容不代表本站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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