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帝國主義:川普外交的悲劇必然性

日期: 2025-05-21 | 來源: 魏谷 | 有0人參與評論 | 專欄: 特朗普 | 字體: 小中大
知其不可而為之。

△論語·憲問

1、拜占庭式外交

理解川普的外交政策，有兩個行為值得注意。

美國每年都要發布世界各國的人權狀況的詳細報告，報告以民主和自由的教條為指導，經常引發非西方國家的憤怒，並直接影響美國和這些國家之間的外交關系，有時候是嚴重的地緣政治沖突。

國務卿馬可·盧比奧曾是這種報告的原教旨主義擁護者。現在，他指示編輯們刪除了20多起各國人權狀況的內容，以配合川普的行政命令。比如不再提及薩爾瓦多的巨型監獄。避談盟友匈牙利的監獄條件。劃掉了對所有國家涉及政府腐敗和對待活動人士的內容。性別和族裔方面的左翼人權議題更是能刪則刪。

更早的時候，川普還下令司法部暫停執行反海外腐敗法。川普認為該法的不當執行，限制了美國公司在關鍵領域中獲取戰略優勢，損害了美國的經濟競爭力，影響了國家安全，破壞了總統的外交政策特權。

這實際上就是縱容美國企業在爭奪關鍵礦產、深水港和關鍵基礎設施等資源時，如果被政府視為涉及美國的國家安全或經濟利益，就可以運用全世界通行的潛規則，對外國官員行賄。

這是川普有意識瓦解和重構美國外交政策的兩大關鍵支柱——意識形態和經濟手段。

過去的外交政策叫做國際自由主義，左翼書呆子伍德羅·威爾遜和新保守主義者小布什隔著近一個世紀呼應。

這是羅馬帝國式的理想宏圖。

用羅馬和平與公民共同體的名義，實行擴張和同化。然而美國沒有勇氣或能力，推行殘酷的帝國優先和締造有效的行省治理。最後就是所扶助的國家尾大不掉，所幹涉的地方一地雞毛，本國陷入東西海岸精英的不堪重富，以及腹地工人階級的衰竭。

川普正試圖回歸現實主義，老羅斯福和尼克松是這種傳統的代表。

這是拜占庭帝國式的現實策略。

西方歷史有句著名諺語：拜占庭帝國衰敗了一千年。它的戲謔性不言而喻，拜占庭被視作衰敗的帝國，然而卻持續了一千年，那麼這究竟是衰敗還是強盛？

過去的美國如果說舍我其誰的羅馬帝國，現在的美國，地理上已經很難被真正保護，它的對手也更強大，因此更容易受到攻擊，這更像拜占庭帝國。

歷史學家愛德華·盧特瓦克認為，拜占庭帝國較少依賴軍事實力，而是更多地依賴各種形式的說服，比如招募盟友，勸阻敵人，並誘導潛在敵人相互攻擊。

盧特瓦克還指出，當真正開戰時，拜占庭帝國更傾向於遏制敵人，而不是消滅，這既是為了保存實力，也因為他們知道今天的敵人可能是明天的盟友。

概括而言不外乎減少價值觀輸出型沖突，強調對各種勢力的現實主義操控，接納敵人變盟友的現實，不執著於徹底勝利，重在控制局面。

這幾乎就是川普對中東所說所做的，對普京同樣如此。

審判的工作歸上帝。

我的工作是捍衛美國。

我從不相信有永遠的敵人。

2、悲劇的必然性

巴裡·格溫給基辛格寫了一本傑出傳記，書名叫做：悲劇的必然性：亨利·基辛格和他的世界。這意味著，權力與道德的張力無法消除；國家與國家的沖突不可根除；善意往往導致意外的惡果；而每一次選擇，都是在一組不完美方案中做出犧牲。

按照我對古希臘悲劇母題的理解，世界上幾乎不存在最後成功的人，面對天意的構造和自身的限制，他們都是西西弗斯式的推石者，勞而少功，最終失敗。

我並不認為川普仿佛正在逃脫古希臘悲劇的操弄，從一個勝利走向一個勝利。相反，某種悲劇現實一直纏繞著他。

他試圖挽救美國債台高築和霸權衰落的命運，決定發動貿易戰，拒絕全球主義，然而幾乎難以想象能真正挽救貿易逆差，相反，卻遭到除紅州和搖擺州的工人階級以外、幾乎所有人所有國家所有市場要素反對。

而年代派歷史學鼻祖費爾南·布羅代爾的宿命理論，那些曾經的經濟中心，將繁榮所賺的盈余投資於新興中心，注定會親手策動自身的衰落，正像死神的鐮刀一樣逼近美國。

他試圖挽救制造業外流和金融資本主導的命運，拼命逼迫制造業回流，促成投資交易，然而結構性的全球鏈條卻難以逆轉。

他試圖挽救人口結構巨變和邊境洞開的命運，又是動用外國敵人法案驅逐，又是禁止出生公民權，結果卻被激進左翼和建制保守派法官連連絞殺。

他試圖挽救幾乎所有政府和社會機器一邊倒向左翼的命運，對政府、大學、律所、文化機構全面開戰，換來的卻是希特勒的稱號，也無法建立新制度支點。

他無論是要挾要炸掉伊朗的離心機，還是又突然變得比奧巴馬還綏靖，伊朗似乎注定和朝鮮一樣成為一個核國家。他無論是羞辱澤連斯基，還是回過頭來對普京不滿，似乎都無法僅靠他自己的聲望平息俄烏戰爭。

最可能昭示這種悲劇必然性的，是最近一本關於地緣經濟的熱門書籍：蘋果在中國。當川普暫停蘋果關稅時，金融時報記者帕特裡克·麥基的這本書還沒有出版。

如果川普當時看到這本書，他可能會覺得庫克是個忽悠他的騙子，更是個賣國賊。作者提供的數據可能會震撼川普。蘋果已經給美國最大的競爭對手培養了2800萬的尖端制造師，超過了加州所有勞動力；2016年後的五年，蘋果每年投入到這裡的錢，比芯片法案每年投的還多30億；投資總計2750億美元，經過通脹調整後，比美國拯救歐洲的馬歇爾計劃多一半。

作者得出的結論是，無論把蘋果挪到哪個國家組裝，

蘋果真正離開中國的可能性是零。

3、悲劇的意識

傑出的地緣政治作家羅伯特·卡普蘭寫有一本書：悲劇的意識[Mind]：恐懼、命運與權力的重擔。他提出真正成熟的政治智慧，必須建立在悲劇意識之上。所謂悲劇意識，和基辛格傳記所表達的意思本質相同，就是看清事物的本來面貌，而不是我們希望它的樣子。而這本來面目，往往可能是最壞的情境。

不知道川普是否看過這本書，他的拜占庭帝國式的外交政策，顯然有強烈的悲劇意識。

如果天下洶洶，人神皆憤，那我就後退一步，將關稅減下來。理性的分析，這當然是他的一種成功，因為批評者必須知道，川普現在對全球和中國的關稅，幾乎完全兌現了他2024年競選期間的承諾，而且市場和經濟到目前為止沒有受影響，這肯定是一種錨定策略的有意識運用，也就是法乎上而得乎中。然而，他當然知道，如果這樣溫吞水地推進，至少在他任上，很難真正改變貿易逆差，把美國變成制造業強國。

如果美國承受不起和伊朗開戰的代價，也很難真正阻攔伊朗獲取核武器，那還是重新和伊朗對話吧，哪怕是考慮重返奧巴馬與伊朗達成的災難性核協議的條款，只要能從伊朗那裡獲得一些讓步，即便是不太可信的。

如果轟炸胡塞武裝一個月過去，沒有取得空中優勢，看不到盡頭，已經耗費了10億美元，還折損了兩架價值6700萬美元的戰斗機，那麼只要胡塞武裝同意停止襲擊美國船只，並非每場戰爭都值得死耗。

如果敘利亞願意提供全部礦產和石油開采權，甚至能把它拉進亞伯拉罕協議，那為什麼不可以效仿拜占庭帝國，不對敵人趕盡殺絕，甚至把敘利亞變成可能的盟友，雖然看上去不太道德。

如果沙特宣布投資6000億美元，甚至可能增至1萬億美元，阿聯酋答應投資1.4萬億美元，卡塔爾簽訂2430億美元合同，那暫時疏遠以色列沒有什麼不可以。哪怕白宮已經披露的美沙交易總額，似乎不到王儲承諾金額的一半。哪怕阿聯酋的投資分散在十年內，而川普只有四年。哪怕卡塔爾訂的波音飛機，遠沒有到川普聲稱的金額。

所以他誇耀給伊朗提供一條更有希望的未來的新道路，遐想給敘利亞一個走向偉大的機會，赤裸裸地說對沙特是經濟機會換取安全。

對烏克蘭資源的巧取豪奪，對俄羅斯的目送秋波，同樣是悲劇意識驅動的現實考量。

4、新帝國主義

多年以後，川普可能不見得能因為行動而被記取，相反，可能是因為思想。

所謂的思想，不是多麼高深且系統的治國體系，而是他普羅米修斯盜火式的語言戰爭。他在美國政治深不可測的禁區中，扔下幾乎所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語言，試探幾乎所有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極限。他可能被淹沒，但後來者將再也回不到從前。

從惹動眾怒的關稅數字，到拋棄正統道德的中東迷醉，以及幾乎覆蓋美國一切社會領域的對政治正確詞匯的處決。

今天他說關稅征收145%，他自己暫時征收30%，到後來者，談論征收80%就毫無顧忌。

他棄自由和民主如草芥，這兩個詞匯最終成為左翼和建制派共和黨人填飽腰包的工具，並引發不可收拾的災難。他現在只提繁榮與和平，這兩個詞匯其實是基本的外交道德，只不過川普說，左翼就反感。

而最根本的是：交易優先，經濟優先，美國優先，川普優先。

維特根斯坦說，語言即世界。

無論是否刻意，川普都是在試圖摧毀美國政治的道德禁錮，面對這個悲劇的時代，將美國拉入對外帝國主義的語境，對內威權主義的語境，拉入暗黑的語境。

他知道，如果美國不變成一個威權主義的國家，就永遠無法鉗制硅谷和華爾街的精英，無法對抗左翼和建制派共和黨人的合流，無法平息任何政策風吹草動引發的利益集團的脅迫和市場的波動。

他知道，如果地緣政治上重回拜占庭帝國，地緣經濟上重回大英帝國，

美國的後來者就可以放開手腳，投入到帝國實力[Strength]和東印度公司擴張相互壯大的19世紀式的大博弈，美國的殘酷的天命基因就能得到伸張，美國靠此成就過去，因刻意壓迫這種基因而逐漸衰落。

他知道，如果不默許甚至縱容西太平洋發動一場足夠改變國際關系現狀的戰爭，美國總統就無法實現美國的對外脫鉤。

實現不了這一切，美國就幾乎不可能和最大的競爭對手脫鉤，不可能封鎖它，不可能阻攔它，美國一定會衰敗。

川普所做的一切，根本上就是讓人人心中所想的禁忌，變成大行其道的常態。

這幾乎是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悲劇。

5、川普優先

如果仔細考察川普現在的統治，對數字和聲明的癡迷，大過實際效果和一意孤行，無論內政還是外交，經濟還是政治。

聰明的地緣政治對手，最適合的策略，就是響應他的反道德共識，支持他的反左翼運動，吹捧他的交易能力，並給出一個不一定需要全部兌現的大承諾。

雖然川普不是一個不需要實際效果的人，也絕非沒有主意，但顯然，他內心深處知道自己無法擺脫古希臘悲劇的影響，試圖四年成就千秋偉業，改變美國，這幾乎不可能。

數字和聲明，虛名和自我宣布勝利，這一切都非空洞的虛榮，而是實實在在的政治。因為這一切有利於川普掌權。掌權意味著他自己和MAGA的一切，意味著他四年後可以順利將權力交給MAGA的繼承人，換得四年乃至八年的時間。

這樣即便不能改變美國，至少能延阻美國悲劇發生的時間。

這幾乎是川普唯一確定可以完成的事情。

這也是他為什麼如此在乎諾貝爾和平獎的原因，可以預料的是，如果形勢發展順利，和歐洲交易得當，這個獎會給川普。

實際上，川普的一切政策，不是美國優先，甚至不是MAGA優先，而是川普優先。

因為有他才有一切，至少他認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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