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縣城門診,看見底層人群的醫療黑洞

日期: 2025-05-31 | 來源: 真實故事計劃 | 有0人參與評論 | 字體: 小中大
李曉宇是河南中部縣城疾控中心結核病防治科（以下簡稱“結防科”）的一名醫生。發熱、咳嗽、咳血是結核病的顯性特征。但李曉宇在結防科門診，看到過一些因經濟困難造成的棄保、病恥感等，直到病情加重後，才前來看病的人。當他們抵達此處，身體已經積重難返出現合並症：如混合細菌感染、低蛋白血症、貧血。

有人放棄治療，有人病重後一再拖延轉院，也有家庭因此出現了結核病的家內循環。李曉宇在結防科門診工作的13年中，看到基層家庭伴隨著疾病衍生的一系列問題：經濟困境、生理衛生知識的缺失以及家庭關系的裂痕。

以下是她的觀察和自述：

放棄治療

2022年9月，一個40多歲、面色暗黃、身形消瘦的男人咳嗽著走進診室。這名男性告訴我，自己已咳嗽2個月，咳血2天，伴有胸悶、氣喘、乏力。他來自縣城的北山，家裡窮，長期從河南跨新疆打工。

我給他開了化驗單，進一步檢查的結果顯示，痰塗片抗酸染色（4+），可確診為繼發性肺結核。但他的血糖竟高達20.8mmol/L（人體空腹血糖正常范圍在3.9-6.1mmol/L之間），我在追問病史後了解到，他已患糖尿病3年。

這名男性被診斷為重症肺結核合並糖尿病，他的身體免疫力已經很低下。糖尿病本就是結核病的高發人群，患病率比普通人群高4-8倍，而糖尿病合並肺結核一般起病急、症狀重。他在新疆從事的是重體力活，消耗大，主食以面食為主，難以控制飲食和規律降糖治療。直到感染上肺結核、出現咳血的症狀才來治療，我感到意外又痛心。

我為他開了抗結核藥物，又給他做科普，告訴他糖尿病與結核病算是“狼狽為奸”，相互影響，一定要嚴格控制飲食和血糖，同時規律抗結核治療，做好長期治療的准備：一般抗結核治療9-12個月，必要時延長到一年半左右，期間不能做重體力活。

過了3個月，他便難以堅持。他在服用抗結核藥物過程中，沒有按時服用降糖藥，血糖一直居高不下。咳嗽咳血雖有好轉，但病灶吸收緩慢，空洞一直未閉合。

更現實的原因，是因為錢。這位李姓男子沒交居民醫保，不能享受醫保報銷。盡管國家對肺結核患者有減免政策，痰塗片和胸片檢查免費，確診後的一線抗結核藥物也是免費提供。但每月化驗費和輔助的保肝藥物等，需要自費300多塊錢，對他來說，仍是一筆不小的負擔。並且要停工近一年的成本，中間還要補充高蛋白食物，這名中年男性難以承受。

國家醫保局公布的數據顯示，基本醫保參保率穩居95%以上，但城鄉居民醫保的參保人數從2019年開始逐漸下降。我的觀察中，2024年居民醫保漲至380元以來，農村青壯年斷繳醫保的人數增加。他們多數會為家中老人可能的住院治療續繳醫保，但如一家6口人至少繳納2000余元錢，雖拿得出，但對農村家庭來說也是一筆支出，有青壯年自恃年輕，覺得交了浪費。且即便有農合，在起付線以下的"隱形自付"，如多次轉診交通費、營養費，李姓男子仍有壓力。

2023年春節過完，李姓男子徹底失去了治療的耐心。開始懷疑醫院為期一年的治療療程是為“賺錢”，還認為幾十年前青霉素加鏈霉素，打針三個月就治好肺結核，現在要治療一年，純粹是糊弄他。

作為家裡的主要收入來源，他不再工作也意味著經濟鏈斷裂。他告訴我，過完年，他就要繼續去新疆打工賺錢，至少每天有200多塊收入，包吃住，住簡易房，對於本地的壯年勞動力很具吸引力。

我和科室同事一再勸說他，多年前選用青霉素和鏈霉素，暫時控制了結核症狀，後來許多人六七十歲又復發。鏈霉素的耳毒性大，早就淘汰了，希望他至少要堅持完成1年抗結核的治療療程，不然會存在生命危險。但他梗著脖子，恨恨地說，“哪能吃那麼長時間的藥？比吃飯還要多！一家老小都等著我賺錢……”我再叮囑他，若去外地打工，可以把化驗單拍回來，讓家裡人來取藥給他寄過去。他不說話，提著藥袋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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