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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20-06-30 | 來源: 三聯生活周刊 | 有0人參與評論 | 專欄: 橫店 | 字體: 小 中 大
記者/薛芃
攝影/蔡小川
在劇組裡,百無聊賴的等待是群演們日常的狀態
坐大巴到橫店時是傍晚,出了客運中心,空蕩蕩的,馬路寬得不像一個小鎮,零星有幾個人把口罩掛在下巴上。我問出租車司機:“你做過演員嗎?群演那種?”
“多少年前演過,可現在誰還做群演啊?沒幾個錢又累,很沒意思的。也就是你們外地來的看著新鮮,本地人沒人當群演的。你去試試就知道了。”
他看出我們是被“橫店光環”吸引來的外地年輕人,沒准也是沖著“小人物、大夢想”而來的。這樣的年輕人太多了,橫店容得下他們,卻也可以說容不下。每年來來去去的橫漂群演有兩三萬人次,流動性很大,但始終只有三五千人待在這裡接戲為生,維持著一個微妙的平衡。
女性群演比男性少得多,她們比男性有更多的難處
“橫漂夢”
清早天微亮,萬盛南街的夜宵攤剛剛撤去,留下一地狼藉和燒烤啤酒的余味。清潔工還沒開始工作,沸騰了一晚上的小鎮中心需要歇會兒。夜宵的熱鬧與大多數群演無關,花上人均幾十塊錢吃一頓燒烤,對他們來說太過奢侈。本地人也不好這一口。只有夜晚剛收工的劇組和嘗個新鮮的游客喜歡來這條夜宵街。
萬盛南街慢慢安靜下來,整個橫店還在睡覺,今天要出工的群演們該起床了。夜晚與白天交替的這段時間,是群演上工的時間。他們的生活好像與小鎮的日常無關,天亮前出工去片場,半夜回來。
早上五六點出工算是晚的,或者說正常。一兩點集合上工也是有的,但不那麼多。群演幾點上工,取決於今天接的這場戲需要多少人。如果是拍大的戰爭場面,要四五百號群演一同進組,時間就得提前。尤其是古裝,群演要挨個化妝換裝,趕在開拍前把一切都准備好,進場候著。
凌晨5點的橫店,熱鬧的地方從萬盛南街轉到橫漂廣場。
平日裡,在這個“古希臘式”的圓形廣場上,每天都上演著一出出“戲”。草坪上的兩尊銅牛雕塑邊,有人站著即興念詞,不時踢兩腳銅牛,不知是發泄還是在練腿腳;那邊有人練著武打招式,猛一下吊一吊嗓子;再一轉頭,一位穿著歐洲宮廷式連衣裙的中年女子正在直播,蕾絲蓬蓬裙,肉色絲襪配高跟鞋,大卷發下是濃烈的口紅,面妝上只有口紅,沒打什麼粉底,有星星點點的斑,不過手機濾鏡會將這一切美化掉。所有這些人,形形色色的都是群演,混跡過劇組,有的現在還演戲,有的不演了,專心做直播,有的啥也不幹混混日子,有的時刻准備著離開橫店,有的哪裡也不想去。他們都做著一個成名的夢。
每個群演來橫店的第一個門檻——演員公會辦證大廳,那裡的牆上印著三個大字——“橫漂夢”,大紅色的,看一眼就打了雞血,烙上了屬於橫店的信仰。
廣場圍廊的角落裡,地上鋪著鋪蓋,白天有時疊起來,整整齊齊,到了晚上就是棲身之所,租不起房的橫漂睡在這裡,偶爾還會發生“床位”不夠的爭搶風波。跟廣場一條路之隔有一片別墅,裝修好的租金約在一年25萬元/幢。
停車場挨著橫漂廣場,每天滿載群演的大巴在這裡進進出出。圍繞著廣場的幾條岔路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賓館,常年住著各個劇組,賓館門口的大巴也是接送群演的。每天清早,散落在橫店各個角落的群演從四面八方趕來,像一路狂奔的小學生,要踩著上課鈴聲沖進教室,他們必須在大巴出發前匯集到自己的劇組。很容易分辨出哪些是群演,哪些不是,但凡上戲的,人手拎一個帆布的靠背折疊椅,這是片場必備。只有靠在自己的折疊椅上,才能踏實而舒服地度過劇組裡無盡的等待。
到橫店的第二天,我們就開始操心辦演員證的事,心想著怎麼也得體驗一把群演的百變人生,不是嗎?只有有了這個證,才能成為橫店演員公會的在冊演員,相當於進了一個人才庫,劇組有需求時,就會找演員公會要人,工會再通過一定流程安排上戲的演員。
“要注意一下,我們這個不叫‘演員證’,而是‘演員通行證’。我們只是一個社會組織,不具備給別人定義成演員的權力。”橫店演員公會副經理周豐來糾正了我一個誤區。
在20世紀90年代橫店影視城剛剛建立的時候,拍戲的排場比現在小得多,群眾演員都是片場附近的村民。1958年出生的施小菊來橫店定居20多年了,她是鄰縣磐安的人,也算得上是本地人。她所住的村子挨著“清明上河圖”——一個復原宋代街景的拍攝區和景區,當時園區裡拍戲需要群演,村長就會挨家挨戶地詢問:“明天演不演?明天上不上工?”像抓壯丁似的找村民去跑個龍套。
所以早年間是沒有“橫漂”這個概念的。
片場裡偷個閒,一位演員去小賣部買東西
2003、2004年之後,外地來演戲的人越來越多,那時候慕橫店名來的人中,有不少是在地方劇團待過的,他們有舞台經驗,如果是北方來的,普通話又比當地人靈光,很快就成了劇組的常客。
隨著外地演員的湧入,本地人、橫漂、劇組三方的矛盾越來越多,協調其中關系的中間組織“演員公會”就誕生了,2016年在東陽市民政局注冊成為一個正式的社會組織。現在通過演員公會注冊過演員通行證的有8萬多人。“這些人裡90%以上是外地人,真正上戲出工的群演裡99%都是外地人,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橫漂。”周豐來說。橫漂的流動性很大,每年來來去去都是租房住,每個月四五百元的一個單間,還帶衛生間,這麼多人中只有幾百人在橫店買房安定下來。很難有橫漂把橫店當成真正的家,他們是橫店的過客。
由於疫情,我們來橫店的這段時間,辦演員通行證之前必須“健康觀察”14天,在橫店待滿14天後才有資格辦證。這讓人有些灰心。
按照演員公會給橫漂演員的分類,我們是最普通的一類——群眾演員。做群演沒有什麼門檻,18歲以上的男女老少,只要身體健全皆可。對形象和演技都沒有任何要求,放到戲裡就是人堆裡的一個,沒人在乎你是誰。這樣的群演,出工一天按10小時算,100元工錢工會抽成10%,到手就是90元;但時常有些附加項——大小淋雨加10~20塊,早晨5點前集合加10塊,超時1小時加10塊,躺屍加10塊。夏天35攝氏度以上的高溫,若是普通古裝布衣加10塊,鎧甲加30塊,等等。
形象好些的群演叫“前景”,他們通常會正臉出現在鏡頭裡,但不開口說話。只要顏值過硬就能做“前景”,工錢按每天16小時220元算。
如果說橫漂演員裡有鄙視鏈,站在最頂端的該是特約演員。“特約”是正兒八經的演員,要有演技、會說台詞,還要有鏡頭感。他們有時要跟主演搭戲,在片中甚至會有大段表演出彩的機會。每天的報酬從300元起,800、1500元甚至更多的也有。從某種程度上說,價碼的高低赤裸裸地決定著“特約”在這個群體裡的優越感。
以我們這種零鏡頭經驗的人來說,只能從群眾開始。第一次去演員公會時,正在代班的群頭瞥了我一眼:“女的,短發不行!”
“沒想到啊,我們連群演都做不了!”我和同事宋詩婷是最早到橫店的,卻都是短頭發,這個“打擊”讓我們相互調侃了些日子。
“橫漂夢”還沒開始做,就碎了。
《燃燒大地》劇組裡,群演們換下上一場戲的衣服,准備進入下一個角色
“活道具”
群演們7點就妝發完畢,被拉到了片場。他們都在一個微信群裡,由群頭負責統一管理,群頭又直接向演員公會匯報。這樣的群現在有32個,男女各16個,不過所有橫店的群演裡,男性比女性多得多,大概得是七三開,或者八二。
時間太早,做完造型的群演們癱在“司令部”前的大階梯上。這是一部抗戰時期的年代戲。一個個困得連手機都懶得玩,直打哈欠。一天的等待才剛剛開始。
到片場之前,沒有一個群演知道自己今天會是什麼身份,衙役?士兵?百姓還是死屍?不過有經驗的群演會知道,人多的召喚別搭理,越是人多起得越早,拍的時間也越長,因為現場難以管控,總得拍上很多條,能聽到導演說一句“保一條”都是莫大的慰藉。
為什麼來當群演?來之前又是做什麼的?每一個來做群演的人,每天都在回答這些問題。他們互不認識,這些問題是他們相互走近的橋梁,也是彼此之間最基本的好奇。有一位群演跟我說,如果想社交又不知該去哪兒社交,橫店是最好的選擇,因為每天身邊都有新的人出現,而且很多。到了片場,就意味著無盡的等待,能讓時間過得快一點的,只有手機和社交。
我也坐在階梯上,隨機“社交”了幾位。
士兵一:20歲出頭,他今天的工作是守衛在某司令部的門口。在這場戲裡,有60個士兵在隊裡跑圈喊口號,只有4個兵是守衛,挺直腰板站著就行,不用跑也不用喊。拿到這個演守衛的名額純靠運氣,是按先來後到的順序安排的,與外形沒太大關系,因為他們的臉不會清晰地出現在鏡頭裡,最終只會是一個虛化的背景一閃而過。
他是內蒙古赤峰人,才來橫店兩周,帶著5000塊錢坐飛機來的。大三在讀,網課都結了,就想著來橫店體驗生活,感覺還不錯就在這兒先混著,想走時隨時可以走,一身輕松。前幾天在另一個組裡當群演時看到了迪麗熱巴,他覺得這一趟橫店來值了。不過只是兩周多的時間,就已經曬黑了很多,他說雖然天天都穿著長袖長褲,也不知為什麼紫外線就能透著衣服把人曬得黢黑。
士兵二:32歲,從河南來,有兩個多月了。他是來橫店找對象的,30多歲在老家每天都被催婚,聽老鄉說有朋友在橫店當群演,談了個女朋友,他便動了心。
這一天,他演的是跑圈喊口號的士兵,雙手持著機關槍扛在後肩,有四五斤重,順著導演指定的路線一遍遍跑,嘴裡跟著領隊喊道:“不怕死,不愛錢,保國家,保民眾!”這一場戲拍了足有兩小時,跑了好幾十趟。
他剛到橫店沒幾天,就幹了一次兩天兩夜的活兒。其中有一場戲是演躺在地上中毒的人,他最討厭臉上化特效裝,從嘴角到脖子都要用特制的紅色顏料塗上,塗完之後不僅吃東西不利索,一照鏡子更是覺得可怕。他沒有一點明星夢,只想趕緊找到一個願意陪伴他的好姑娘。
“所有的士兵都過來!”聊著聊著,場務拿起擴音喇叭召喚著坐在台階上休息的群演們。他們跟我說完自己的故事,轉身就扎進大部隊裡,找不到了,我連名字還沒來得及問。
今天這場戲是這部片子的一個大場面,現場來了100多個群演,百姓、士兵、守衛、報童、黃包車夫、游行青年,來回來去的都是這些人演。他們這一天,可以體驗好多種人生。
“我就是奔著體驗生活來的,想當富家小姐,也想做丫鬟,還想當青樓女子。”一位年輕的女孩說,“雖然我可以穿上各種各樣的衣服,站在唐宋明清、民國、現代的建築前,可又有什麼用呢?我們通常只有兩個動作:站和走,偶爾小跑。”能體驗的只是變裝,而不是多樣人生。
橫店這地方,比起造夢,更容易碎夢。做群演,能滿一年的都是老人兒了,若是來體驗生活,兩三個月是極限。對於導演來說,群演不是真實的“人”,而是道具,哪裡需要就往哪裡擺,在片場,他們是被任意調遣和支配的“活道具”。
女性來做橫漂,更是極其艱難。聽聞一個副導演調侃:“橫漂女演員為啥少?因為不需要啊!資方塞進個女一、女二,制片塞進來女三、女四,女五、女六是導演的關系戶,連女七、女八都定了。到了橫店,能分到三句詞的女特約都是大角兒。年輕女孩最好別來當橫漂,阿姨、老太太還是能接到點戲的。”他調侃得如此殘酷,而現場的女性群演的確是少,女群演能演的無非是宮女、丫鬟、百姓。
路邊的商鋪前,幾個女群演坐在台階上,看著這些男群演一遍遍跑圈喊口號,百無聊賴的樣子。
聊起來,她們比這些大老爺們的憂思多多了:
女百姓一:她背倚著廊柱,口中一直碎碎念著“生活不公”之類的詞。這場戲裡,街面上需要兩個穿旗袍或洋裝的女百姓,但通知了五人,導演比對一下形象,只用兩人,其余候著。她是被淘汰下來的。
她開始向我抱怨生活的苦難。從小父母離異,都不太管她,她的生活裡充斥著爾虞我詐和人心不古,她覺得自己太單純,被網貸騙了錢,這也就算了,連朋友都來騙她的錢。她的工作裡,能力不好的都混得比她好,她的生活裡,長得沒她好看的也比她混得好。這世界似乎獨對她不公。她抱怨的樣子比祥林嫂更喪氣十倍。
女百姓二:一直在旁邊指責女百姓一的無腦和哀怨,她覺得坐在陰涼處等著挺好,比在鏡頭下來來回回地走卻永遠無法在鏡頭裡找到自己好多了。她覺得自己有點胖,所以才沒被導演挑中,“橫店還是個看臉的地方”。但她的優越感不來自樣貌,而是大腦,她說之前寫過網絡小說,雖然沒什麼人買單,但畢竟是個創作者,她來橫店是收集素材的,“總有一天,我的劇本也要被拍出來,我得先學學”。
聊久了,她也開始抱怨——拋棄她的男人、沒眼光的讀者、復雜勢利的網文圈子,連當群演被分配到的伙伴都是個讓人煩的“祥林嫂”。我突然感受到,快樂的幸福的人是不會來做群演的。
群演余建華在沒戲的時候,會去步行街的熱鬧街頭扮財神做直播,每次一扮上,便成了游客爭相合影的紅人
逃避現實的一根稻草
中午放飯,是最讓人開心的時刻。片場的一個老頭兒從一早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休息等待的時候,群演們的臉上都滿是疲態,眼神發直,冷漠得讓我有點兒不敢看他們的眼睛,只有這個老頭兒見我時會點頭微笑。午飯時,我坐到了他身邊。
他叫余建華,還沒到60歲,但留了一把白胡子。上午那場戲裡,他演的是清晨蹲在路邊漱口的大爺,端著一只淺口的破陶碗,穿一身襤褸的布衣。每拍一條,他都要真漱口,再把碗中剩的一點水倒在路邊,拍拍衣袖。導演每喊一次“卡”,他都要走到片場的另一個街區去接水,沒有人給他准備一盆水放在那兒備著。
余建華本是陝西寶雞鄉下某村的村主任,前兩年村裡改革,他成了“空架子”,什麼事都做不了,又跟其他幹部發生了點爭執,一氣之下便辭了職。眼看著就要到退休年紀,他這一沖動,後半生突然沒了著落。他離夢想最近的一次,是給村裡張羅建一個“少數民族文化村”的旅游項目,他想在村裡搞旅游,卻沒搞成,後來連這個小小的烏紗帽都沒了。
余建華帶我在片場裡轉悠,東看看西看看,遇到熟人打聲招呼,微笑。他把我領到休息室,偌大的一間民國樣式的老宅裡,密密麻麻地擺放著支開的折疊躺椅,地上散落著各式鞋子,都是群演換上戲裝鞋後脫下來的。折疊椅也有等級之分,是某種身份的象征。從七八十元的到四五百元的,群演、特約、小角色、大角色、片場工作人員,坐的椅子都有細微的差別,“關鍵是看龍骨什麼材質的,瓤不瓤”。余建華的折椅不打眼,他說在片場無聊時會看書,便從包裡掏出一本《影視劇片段改編教程》:“你幫我看看這書咋樣?是一個橫店影視學院的小孩送給我的。”
中午到下午,片場一些不起眼的角落裡總能聽到打呼的聲音,鼾聲是交替著的,總有人睡著,總有人醒來。走過服裝車,地上扔了一大堆民國樣式的黑色布鞋,滿是幹泥,有四五百只,但早已不知道哪只和哪只原本是一對,它們像是從挖土機斗裡傾倒下來的黃土一樣,亂七八糟地堆疊在地上。“服裝什麼的都無所謂,就這鞋太難穿了。要找到一雙合腳還能幹淨點的鞋,比找媳婦還難。”余建華跟我說。
他與妻子分居已有十幾年,上一次見面是三年前,兩人性格不合,總是爭吵,卻誰都不說離婚,就這麼一直僵著。余建華覺得很鬧心,卻又無能為力。他聽說橫店可以演戲,就來了,已有半年多。來到橫店的他沒有什麼後顧之憂,女兒在西安安了家,也無需他操心。因為之前是村幹部的關系,大小是個當地名人,就有縣裡記者給他寫報道,發在縣委宣傳部的微信公號上。這一發,全村都知道他跑來橫店當演員了,好生羨慕。“可我現在太騎虎難下了。你說幹群演一天連100塊錢都不到,能幹個啥?村裡人還以為我出名了,我都不知道該咋說。”余建華給自己定了個小目標,再努力三個月,如果還是混不成特約演員,混不到台詞,就撤,也別管村裡人咋想,回家好歹還有個一畝三分地。
疫情期間,他的一個朋友交不起房租,差點被房東趕走,余建華便借了點錢給人周轉,度過一時的艱難。後來因為交不起房租的人不止一個,演員公會決定給每人500元的補貼,這才讓很多橫漂過到現在。而余建華借給朋友周轉生活的,是100塊錢。說到這裡,他眼睛有些潤。
我們從早上6點進化妝間開始跟組,雖然其間頻繁地與人交談,但更多的時間仍是等待。晚上11點,我還坐在“舊上海”的車站座椅上發呆,兩眼直直地盯著對面三四十年代的可口可樂廣告牌,感慨起這瓶身設計得真經典,這麼多年一直沒變。在片場的16個小時之後,只能發出“我是誰?我在哪兒?”的人生拷問,其他的什麼都無法思考。無盡的等待太過消耗,連男二號也在片場開始劈叉練功了。
正在發愣時,聽到旁邊一通電話,一個東北口音的年輕男孩:
“工作性質就在這兒放著呢。”
“你就別尋思開小吃了,你看看那店鋪得多錢?”
“行了媽,你別老唉聲歎氣了。”
“我自己有辦法的。現在不就是在想辦法嗎?啥不都得一點點來。”
“我這兒沒事,你自己幹活啥的注意點啊!”
疲憊的片場一天,終以溫暖結束。
演員提愛民(右)面對鏡頭時頗有戲劇感
跑組
接觸了很多群眾演員之後,我感到茫然。抱著好奇心來玩的人,在橫店漂幾天就走,留下來的很多人,生活如死水一般,每天等待著上工,上工後仍是等待,日復一日,周而復始,像是深圳的“三和大神”,每天只做薪資日結的工作,幹一天算一天,賺夠了後三天生活的錢,絕不再多幹一點兒活,曾經的“淘金夢”被現實磨成了渣。久而久之,他們越來越離不開橫店,因為這裡自由,沒人約束,沒有現實世界各種KPI的考核和生活壓力,不過他們依然做著天上掉錢、明日暴紅的白日夢。他們患上了一種獨特的病——橫店綜合征。
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吧?我仍覺得,橫漂總該還是有一個通道,通向更好的生活和未來。於是,我繼續見人。
“我們晚一會兒碰頭,我要去買一些生活必需品。”提愛民要去的是大智街59號,一個專供橫漂的二手超市,賣的都是生活剛需——鍋碗瓢盆、風扇衣架之類。因為橫漂的流動性大,大多手頭也不寬裕,二手超市在這裡顯得格外重要。
給我的微信語音裡,字正腔圓的北方口音,聽起來中氣十足又挺溫柔,像是包裹著海綿的一塊磚頭。好幾天前,我就在朋友圈看到了提愛民發的她演過的角色——農村婦女、媽媽或是婆婆、廚娘、老鴇。她不愛演老鴇,“有點太媚了”,但也能演,不挑。
在這次來橫店之前,提愛民已經有幾年沒回橫店了。她一直在北京做演員,住在燕郊,演特約或角色。雖然在北京價碼不高,但機會更多。由於疫情的緣故,好多在北京籌備的劇組沒法如期開工,機會驟減,提愛民不得不重回橫店,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一樣,一個一個劇組地去“求職”,在演員圈子裡稱為“跑組”。
在橫店,賓館的客房總數量過萬,這些客房不但要接待游客,還要接待劇組,承擔著劇組臨時辦公室的角色。所以,跑組也就是跑賓館。這些賓館在哪裡、幾層樓、房間如何分布、哪些賓館的前台好說話、哪些賓館的公共衛生間幹淨些,常年在橫店生活的演員最熟悉不過。每個演員心中也都有一份自己的“跑組地圖”。提愛民要重新開始熟悉這一切。
這是提愛民第二天跑組,前一天,她在橫店的大小賓館之間走了一整天。見我之前,她特意換了一雙“洞洞拖鞋”,因為之前穿的球鞋已經把腳後跟磨出了泡。提愛民的跑組是真的“跑”——用雙腳丈量橫店。我們在出租房旁的一家快餐店吃了份盒飯,這是個演員的小食堂,不做飯的演員會選擇這裡,三個素菜的盒飯8元,一葷兩素12塊。吃完她帶我坐公交去最遠的一家賓館,准備一家一家往回城方向走。其實跑組並不復雜,就是准備好一堆自己的“影視簡歷”,一家一家地送,讓負責選角的副導演認識你、記住你,如果這次的戲沒有機會,那麼還有下次、下下次。
提愛民是青島人,年輕時在青島做自己的婚慶公司,也做主持,她口才好,很會活躍氣氛。後來一次偶然的機會在一部戲中演了一把,便喜歡上了。從第一次算起,她的戲齡已有20多年,大大小小出演過不少影視劇,以前還被地方媒體稱為“媽媽專業戶”。
“你不是常年住在橫店的吧?”選角已接近尾聲的電影《倚天屠龍記》的副導演迅速瞄了一眼簡歷,正反面一翻,脫口而出問了一句。
“是的,幾年前在橫店待過一段時間,中間因為拍戲,斷斷續續來過。這次又來,計劃著要長住了。”提愛民答道。
副導演是常年混跡橫店影視圈的,對在橫店拍的戲門兒清,掃一眼簡歷就知道這人的來頭兒,這是在橫店做選角副導演的基本素養。
剛到這家賓館樓下時,我們碰到了一位演員,穿著戲服,匆忙地拿了些東西准備去片場。提愛民隨口一問:“請問這是拍什麼戲?”年輕小伙兒滿身是元氣,答:“我是崆峒派弟子,今天要拍最大的一場戲,圍攻光明頂。”提愛民不喜歡看武俠,便問我光明頂是什麼,崆峒派是什麼,我把我僅有的武俠知識講給她聽,她很興奮,念叨著,一會兒導演要是問起來她就有的說了。
這一天,我跟著她跑了6家賓館,見了十幾個劇組,聽到了好幾遍“提老師,我有您微信,我們見過”。從第二家到第三家長征賓館有3公裡的距離,要穿過一段山林,從鎮郊走到鎮區。橫店鎮的四周多是小丘陵,郁郁蔥蔥的江南景色,卻把橫店變成了個小盆地,一到夏天就悶熱得夠嗆,所以夏天在橫店拍戲是件挺遭罪的事。我們走了一路,她跟我聊著自己的事——婚姻的不幸與事業的艱難。不過能真切地感受到,她是真的熱愛表演,“過癮,就像玩游戲一樣不能自拔”。
“我們老演員,有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所以我們沒有包袱。別看那些副導演一個個都那麼年輕,我們還是喊他們‘老師’,是行業裡的尊重,也是真的沒什麼心理負擔。”
為了帶攝影師給她拍照,幾天後又見到了提愛民,她的精神狀態很好,接了一個廚娘的角色,這是一部大戲,主演都是當紅流量明星。她剛做好妝發,等著去片場,我邀她隨便吃兩口早餐,這樣攝影師拍起來更自然些。我第一次感受到提愛民作為一個老演員的專業度,不用任何交代,她便知道該如何在鏡頭前展現自己,既不做作又能好看。
在橫店,就算都是演群眾,每一個行當也都有著隱形卻嚴格的等級之分。這一點我是通過一通電話意識到的。有一回我想約個資深的特約演員見面,電話中大意了,我說我想寫寫橫店的群演,對方有些生氣:“是誰告訴你我是群演的?”我突然意識到說錯話了,連忙改口,但已經晚了。我好像不小心觸碰到了他最痛的傷疤。
在橫店做演員,從群演到特約是一道坎,但做到特約就是瓶頸了,再往上走非常困難。因為通常劇組在北京、上海籌備時,就會把大多數角色的演員定下來,到了橫店,所剩挑選的余地就不多了。橫店演員生活在橫店的保護罩裡,總能有戲拍,雖然賺錢不多但吃穿不愁,若想再進步,就必須走出橫店了,對於大多數留在橫店的人來說,“更進一步”是一生都難以做到的。
在橫店待了些天,我接觸的是橫店最底層群體,漂在橫店的外地人。同事采的算是稍有些權力的人,他們能攪和得動“橫國”這一池水。這兩種人,沒幾個是橫店本地人,在“橫國”江湖裡,土著反倒成了局外人。這兩種人,像極了唐頓莊園裡的樓上樓下,樓下的人上不去,樓上的人也只會給樓下的人回以禮貌性微笑,中間的樓板厚而堅實,難以逾越。
我們在橫店待滿14天後,已經有辦演員通行證的資格了。雖說是短發不能接戲,但辦證還是可以的。一旦辦了證,我們會被安排在一個常年沉默的“短發群”裡,以示安慰。但14天後,這個證對我已經不再有誘惑力了。- 新聞來源於其它媒體,內容不代表本站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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