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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23-12-15 | 來源: 一席 | 有0人參與評論 | 字體: 小 中 大
在廈門的海邊散步,我們聽他從家鄉的成長經歷,聊到輾轉多地的流動歷程,從留學異鄉的政治參與,聊到主流與邊緣,以及邊緣中的身份認同。
吹著海風的一個下午,我們成功把林老師聊“沒電”,但遇到熱情的東北司機,又把“流動”“故鄉”“離散”這些很難與你無關的話題接了過去。
身處邊緣還是享有特權,好像不是一個普通人能夠選擇的,然而邊緣和主流並不是完全對立和靜止的。在流動與不確定中,我們可以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嗎?
在福建沿海長大的小孩,怎樣認識未知世界?
我在霞浦長大,去縣城讀小學和中學之前是在鎮上和村裡頭長大的,所以從小就覺得環境比較逼仄,希望能到一個大一點的地方看一看。
在我們的小縣城裡頭,主要有兩個渠道讓我獲取了很多關於外面的知識和信息。一個是 90 年代的時候,全國各地興起了一股開書店的風潮,一些知識分子也到了相對偏遠的縣城去開書店傳播知識。
另一方面,作為在沿海長大的小孩,我們收音機裡常常能收到台灣的電台。大家接受港台的音樂文化是很自然而然的,所以我小的時候在街上走著,旁邊的店鋪用大喇叭放的音樂有鄧麗君的歌,或者葉倩文的《瀟灑走一回》,去錄像廳看的肯定都是香港或台灣的片子,我們就是在那個氛圍之下熏陶長大的。
我爸爸 92 年下崗以後到我們縣城邊上一些海島去打工,那些工廠有不少是台商投資建起來的。縣城裡時不時也會有一些台商或者台灣的人來尋親,所以經常會在生活中擦肩而過。當時就覺得好奇,因為他們代表著我們自己的小縣城之外有一個龐大的未知世界。
一定要說好普通話嗎?
剛到北大上學的時候,當時對我來說最大的障礙是我的普通話比較差。我們“胡建”人,眾所周知普通話說得不好。高考的時候語文前面幾道拼音題我都是直接放棄的,根本記不住什麼前鼻音、後鼻音、平舌、卷舌這些東西。
我們在成長過程中,老師和父母一直在給我們灌輸這樣的觀念,你一定要說好普通話,說好普通話將來才能有出息,才能做出大事業。只不過我們自己心目中的普通話,在北方人眼裡並不是真正的普通話。
去北京以後就經常會遭到別人的嘲笑,比如說同學之間經常會打趣兒說,林垚,來給我們說一下虎父無犬子。那我怎麼辦?fǔ hù無犬子?所以我後來就憋著一股勁兒發憤圖強,要把這個普通話說好給你們看看。
我下載了一個輸入法,把模糊拼音全都去掉,強迫自己每個字都把拼音全部打出來。練過一兩年之後,曾經有那麼幾次去北京的胡同裡面玩的時候,就被北京大爺誤認為說是在胡同裡土生土長的人了,這是我人生中的高光時刻。
後來我忽然間大徹大悟——憑啥?普通話中心主義要不得,我就要讓你們感覺一下,我這個南方人說話就是這個樣子的。所以現在你們聽我說話還是一個南方人。
沿著海灘走著走著就可以看到遠處有好多島,其實是金門群島的一部分,其中有大擔島和二擔島。
這裡變成了一個旅游景點。
把政治看得很重的人,其實是人群裡面很小的一部分
其實人在離鄉以後,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以往的那些政治上的認同也好,執念也好,一下子就不再重要了。因為你面臨了一個新的陌生的環境,你首先要生活,你要找到可以交流的人,你要克服那種孤獨感,所以一下子柴米油鹽的事情就變得特別具體起來。而且可能對大多數人來說,政治本來就沒有那麼重要,對吧。
把政治看得很重的人,其實是人群裡面很小的一部分。當然,如果你生活在自己熟悉的環境裡面,每天要處理面對那麼多政治上的困惑,那麼多政治議題,你可能不知不覺會把政治的分量抬重,尤其當整個大環境變糟糕的時候。
美國那些交友軟件裡面會說自己是保守派還是自由派,越來越多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間老死不相往來,這是因為美國的政治在過去的幾年本身在變糟,極化得很厲害。尤其是出現了Trump這樣的人之後,你支持他和反對他,在道德上,雙方都覺得我怎麼能跟這種人生活在一起。
但是我覺得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是比較遙遠的,如果將來真的不得不對這個問題表態,我覺得可能很多人也會因此在感情上出現一些裂痕,或者是一方被另一方同化了,也是有可能的。
我小時候最早開始讀的幾本書,裡面有一本是台灣作家於梨華寫的《又見棕櫚,又見棕櫚》。那時候也讀不太懂,因為那本書裡面講的是台灣的大學生到美國去留學,在美國的那種孤獨感。而且主人公是一個外省人,他在台灣覺得很孤獨,因為想念大陸,在美國想念台灣。
後來當然懂了,我自己去美國了。我懂了。
在美國的愛與怕
到了紐約留學之後,第一件事是去開銀行賬戶。那天下雨,我進銀行之後櫃員很熱情地跟我打招呼,說今天是在下雨嗎?我當時沒聽清,只看到他很期待地望著我,我想他是說我需要拿什麼證件才能開戶嗎?所以就手忙腳亂地把東西都擺在櫃台上,然後張嘴想要回答他,又不知道說什麼。所以我看著他,他看著我,直到最後他就很無奈地說,whatever。
在課堂上,老師不講課,大家讀完文獻直接開始討論問題。那文獻我都讀得懂,但討論問題我開不了口。我們在國內用的教材,就是李雷韓梅梅那一套東西,是找英國人來編的,語法上跟美國人差別很大。雖然之前惡補了一些美劇,但是到了現實生活中,美國人口音也千差萬別。
所以課堂討論的時候我拼命在腦袋裡面想啊想,好不容易想出了一段結構非常復雜的完美論證,同學已經討論到後面三四個問題了,你又沒辦法插上嘴,要重新再去聽別人在說什麼,再去想該怎麼回應。等你想完的時候,下課鈴已經響了。
第一學期有兩門課的老師都給我寫了郵件,說你為什麼上課的時候從來不說話?是不是有文化差異,在中國不鼓勵同學們課堂上發言?我看你寫的這些小論文都挺好的,為什麼在課上就不說話?我只好說,不是文化差異,是我實在沒辦法開口。
像這樣的打擊至少在頭一年裡是反復出現的,那種感覺非常痛苦和孤獨,自尊心受了很大傷害。
可能不同的人處理的方式不一樣,沒有一個標准答案。我那個時候沒有什麼人可以參考,可能在哥大做政治理論的中國留學生,我前面一個就是金岳霖了。你不知道該怎麼去融入,有的時候抗拒融入,也有一點心理上的逆反,或者是自我保護的機制。
後來袁源開始讀博士的時候,雖然也遇到過這方面的困難,但是一方面是她自己性格比較開放一點,也願意跟老師同學多交流,另一方面我給她提供了一點自己的經驗教訓,所以她的融入過程相對來說順利一點。
所以我覺得應該努力尋找一些渠道,未必完全要融入,但是要去交流。要敞開心扉,讓別人看到你脆弱的方面,別人才能夠幫得到你。
爸爸,我能不能換一個名字?
以前對亞裔美國人的身份掙扎有比較抽象的印象,直到自己有了孩子之後才有切身的體會。
我記得她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從幼兒園回來說,爸爸我能不能換一個名字?我說你為什麼要換一個名字?你名字很好,叫不默。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但是她說有人覺得我的名字很怪,因為我的朋友裡面有叫 Sophie 的,有叫 Elsa 的,有叫 Anna 的,但是沒有叫不默的,叫不默只有我這一個。他們還總是念不准我的名字。所以身邊的人都覺得我這個名字非常的different,有些奇怪。
我就跟她說,你這個名字不是 different,而是 special。你看不默背後有這樣的含義,而且你的班裡光 Sophie 就有三五個,但不默就你這麼一個,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存在。
所以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會面臨這樣的困擾,別人會覺得她長得不一樣,名字不一樣,家裡平時說話可能不一樣,跟父母還有外公外婆爺爺奶奶需要用中文交流。所以在別人對她有這樣的觀念時,她自己有可能會產生困惑。
提到身份認同這個問題,它不完全是我自己主觀上的認同,而是別人會不會來認同你,這個社會是怎麼看待你的,它把你歸到哪一類裡面?由此你可能擁有某種特權,也可能面對某種困擾。
對亞裔美國人來說,這是他們每天會面臨的一種困擾。比如我英文一開始很差,如果後來別人說我英文很好,我會覺得這是對我的贊揚,會很開心。但如果一個在美國長大的亞裔朋友,別人跟他說,你英文好好啊,他就會覺得莫名其妙。我是一個美國人,當然英文好了,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我?你不把我當美國人看?同一句話在我聽來是恭維,在他聽來就是一種排斥和歧視。
理論不能夠完全給你解惑,書本或者各種知識對你裝備得再完善,到生活中你還是有很多實際情況需要去處理。但是理論給你的一個好處是幫你去思考,更系統性地去反思社會中的種種現象,它背後的那些原因和動機,包括這種心理上的偏狹、心理上對外族的排斥。
所以為什麼我會在過去幾年寫了很多關於美國、關於 Trump 的文章,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希望把這種理論上的思考和現實中發生的社會政治事件結合起來,讓大家從一個更深入的角度去反思這些問題。
對於這種困擾或疑惑,我覺得不默目前應該處理得蠻好的,也可能多虧是在紐黑文長大,耶魯這個大學城相對來說比較多元。雖然可能會偶爾遇到潛意識裡的歧視,在多數時候大家都接受美國是一個很多元的社會,並沒有這樣那樣的預設,所以她成長過程中總體來說是比較開心的。
但每個人成長的道路都不一樣,很多時候也不是光講道理,說你應該覺得自己 special 你就瞬間煥發新生了。在成長和轉變的過程中要有自己和別人的鼓勵。
不默小時候會說,我明白不默的意思,但是我覺得它很沉重,我現在膽子很小,我不夠勇敢,怎麼辦?你會因為這樣看不起我嗎?我說不會啊,我小時候也很膽小的。
很多時候勇敢不是與生俱來的,是要培養起來。而且要看契機,有時候也需要見機行事,沒有必要意氣用事,要相信自己能夠做更重要的事情,也應該去做更好的事情。
在主流和邊緣之間,我有選擇嗎?我該怎麼做?
我覺得對很多人來說需要有一個轉換,生命體驗中的轉換,就是有朝一日成為邊緣群體。對於有反思能力的人來說,你會意識到,噢,其實我以前的那種主流、我自己日用而不知的那些特權和優勢,其實不是自然而然的東西,它是社會結構導致的一些後果,而我恰好處在那個地位之上,我就享受到了這些東西。
你問我想去選擇邊緣的生活還是主流生活,我覺得不是一定要逃避主流擁抱邊緣,而是要讓大家意識到這個結構是有問題的,形成合力讓結構發生變化,往好的方向糾正那麼一點點。讓某種處境不再是邊緣,真正邊緣的群體生活在其中不會再惴惴不安。
我覺得可能要尋找人與人之間的連接,比如最近幾年我覺得國內的女權主義者也是尋找相互之間的認同,就像暗號一樣的。如果你是一個女權主義者,那麼說明你在性別問題上有了覺醒,如果我也是,可能我們就可以一起去參加活動。
有了這種連接以後,你會覺得自己其實並不孤獨。就算身處邊緣,你也會覺得自己身上是有力量的,因為你們相互之間給予了這種力量。有時候處在邊緣反而不是一種心理負擔了,成為一種動力,在這個角度上我可以更沒有顧忌地對不公平的體制發起挑戰和沖擊。
我覺得自己其實骨子裡是一個不太想關心政治和公共事務的人,我喜歡讀古詩,喜歡自己看一些稀奇古怪沒有人關注的東西,我完全可以不關心公共的事,扎根到古書裡頭去。但是這個社會它不允許你這樣做。我覺得自己必須要多做一些事情,要回饋一些東西。我不說話的話,良心過不去。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一席 (ID:yixiclub),嘉賓:林垚(上海紐約大學政治學助理教授),編輯:王聰、撓撓- 新聞來源於其它媒體,內容不代表本站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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