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鵬:父親是世上最不堪的斗士

小時候看過一部日本電影,《砂器》,講戰後日本關東地區一對失去土地的父子,他們到處流浪,在大雨滂沱中趕路,在雪地裡乞討,在崎嶇山路跋涉。有一次,兒子被富家子弟毆打,瘦小的父親拼命用身體擋住拳頭和棍棒,滾落到水溝裡。還有一次下大雪,父親討來一碗粥,用砂鍋煮熱了讓兒子喝,兒子又讓他先喝,兩人推來推去燙到了嘴,痛得原地大跳,卻又相擁哈哈大笑……這個溫暖的鏡頭,讓我哭了。到現在也不知為何。
那個父親後來得了麻風病,被強制帶到醫院。兒子流落街頭,被一戶好心的人家收留。再後來兒子逃到東京,機緣巧合學了鋼琴並成為嶄露頭角的鋼琴家,聲譽鵲起,還認識了一名大金融家的女兒。正當談婚論嫁時,早前的養父在電視上發現了他,找到他,讓他去見親生父親。當時日本很重視門弟,為了掩蓋出身他在車站把養父殺死了。後來的偵破過程很復雜,我不太記得,只記最後的情景:警視廳探員把鋼琴家的照片遞到麻瘋病院的生父面前,為保全兒子,生父拒絕承認這是他的兒子,只是默默地看著照片,默默地,然後老淚縱橫……
這個鏡頭被評為日本人性系列電影最經典的鏡頭,沒有之一。電影院的人哭得稀裡嘩拉,可我並沒有哭,我不明白那個父親為何這樣做。等我明白,已為人父……
父親是世上最不堪的那個斗士。
《獨唱團》約我回答關於父親的一些話題,我便是這樣回答。我們的父親,沒有聖批“一師是個好學校”的偉大領袖那麼英明神武,也沒有國產劇《至高榮譽》男主角那種不怒自威,甚至連油畫《父親》那古銅色中透出的勤勞堅韌,也不大看得出。他們中的大多數為生活所困,面色無光,有些不大不小的疾病,很年輕就顯出衰老甚至猥瑣,其中一些連感情也並不如意。可是他們深愛自己的孩子,像愚蠢而勇敢的工蟻,不落下任何一次工作。
我家小區有個撿垃圾的大爺,到現在也不知他叫什麼。他並非那種邋遢的垃圾大爺,衣著幹淨,見人就很有禮貌地打招呼。那輛板車總是精心地把紙盒、廢舊電池、舊衣物、可樂瓶歸類,不掉下任何垃圾。倘碰上尚存價值的小家電,他會掩飾內心狂喜,小心翼翼用手輕輕擦拭灰塵放進專門墊了軟布的盒裡,那份細致呵護,讓人覺得他其實撿了一個新生嬰兒。他兒子也在這城裡打工。曾經覺得他兒子很不孝,後來才知他也極力反對父親這麼幹,有次還把他關在屋裡。可他總偷偷跑出來撿垃圾,還騙兒子說在公司找了差事。
他說,每回出來撿垃圾都要穿上好的衣服,保安就不會趕他了,也不會給兒子丟臉。他偶爾會到我家收一些紙盒,我媽會留他吃飯,每回他都要虔誠地向我家供的觀音菩薩作揖,幫忙換些淨水、供果。我曾跟他交談過一次,他說:“兒子要在城裡買房,再撿半年,差不多首付就有了,我也可以回老家了。”
半年過去了,很多個半年過去了,他仍沒回老家,房價漲得太快,他撿垃圾的速度實在趕不上房價上漲的速度,佝僂的腰和房價相比,越發明顯。
中國的父親跟全世界的父親有些不同,由於眾所周知以及不周知的原因,他們犧牲尊嚴來養活家庭,日復一日撿著垃圾的大爺還算幸運。另外的比如違章小販夏俊峰,這個父親只是想讓兒子學畫,才上街擺攤,可巨大的城市竟容不下一個燒烤攤,被城管毒打、踢襠,他奮起反擊最終竟逼至殺人。想象瘦小的夏俊峰揮刀刺向身形高大的城管時,蚍蚨撼樹,內心該多悲涼。
我的父親是個三流音樂家,形象和性格都有些像《虎口脫險》裡那個指揮,暴躁而神經質。我很小的時候他便逼我練琴,我如不從或彈錯,他便打。我從小身形敏捷,閃躲靈活,有一次鑽到床下面去(新疆兵團那種床,下面可藏半個班),他跟著鑽進來,我在裡面用掃帚對抗,引發了床板坍塌,他鼻梁都砸出血了……他鼻孔塞著血紙頭,一臉肅穆監督我又練了四個小時的琴,才滿意地笑笑,下廚房給我煮了一碗拉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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