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醫保"催繳員":380元的現實重量

入戶、排名與談判經驗
在廣西某鄉鎮公務員小栗的工作年表中,11月到農歷新年前,絕對是“滿負荷運轉”。
除了要處理大大小小十幾種“台賬”,她還要參與每年一度城鄉居民醫保的催繳,跟著工作小組到村裡挨家挨戶了解繳納情況。山區裡的人家住得分散,路況也不是很好,小組一個周末一般只能跑一兩百戶。
催繳的壓力主要來自於績效排名。小栗說,最開始,他們接到的任務是要求醫保繳納率達到90%,但鄉鎮之間的排名加劇了競爭,這個數字逐步上漲,95%、99%直到100%。
在陳家豪工作的北方某鄉鎮,醫保繳納率同樣是縣裡排名的一項。如果鎮裡繳納比例排倒數,得罰錢。他說,倒數三名分別罰款2萬、1萬和5000塊,獎勵給正數前三名的鄉鎮,“對於鄉鎮幹部來說,這個工作做不好的話,需要在開會的時候做檢討。”
2016年開始,我國城鎮居民醫保和新農合統一為城鄉居民醫保,個人繳費標准逐年上漲。截止到2024年,居民醫保個人繳費標准已經漲至每人每年380元。對於部分經濟困難的農村家庭,參保成為一種隱形的負擔。據國家醫保局公布的數據顯示,2022年的參保人數比上年減少2517萬人,已連續4年下降。今年3月,國家醫保局公開回應居民醫保參保情況,認為“退保潮”的說法並不准確,參保人數產生波動可能和清理重復參保數據以及部分居民醫保轉為職工醫保有關。
不管怎樣,催繳壓力在逐級下沉。陳家豪在鄉鎮工作3年,感覺醫保催繳越來越困難,他所在鄉鎮的實際繳納比例也有所降低。他說,每年催繳那段時間是最難熬的。原本是村民自願的事兒,但為了爭取名次,“包村兒”幹部們要下鄉挨個勸說。“客觀來講,其實交醫療保險是一件好事兒,可是村民他不覺得自己會生病,我交這幾百塊錢,要是用不上不就虧了”。
壓力傳遞到系統末端,有時會導致動作變形。陳家豪說,過去,他所在的鄉鎮,各村可以自行創建二維碼去繳費,繳納人數清晰可見,現在全省通用一個,各單位之間想排名變得很麻煩,幹脆以截圖為標准。讓村民把繳費記錄截屏發給“包村兒”幹部,再匯總到鎮上的勞保所。“大家就是猛截圖,再統計個數”。
為了成績漂亮,或者少挨點領導的批評,碰上有些實在不願意繳納或者子女不在身邊的老人,基層幹部有時還得幫忙先墊錢。小栗知道的一位同事自掏腰包付了1000多塊。
年年催一輪兒,基層幹部們在數次“談判”中總結出一套執行經驗。陳家豪每次催繳時,都會先編織幾個聽起來煞有介事的案例,“嚇唬”村民,比如誰家當年沒交醫保,後來生病了,醫療費的金額相當誇張。
但用過幾次之後,他發現這對村民來說效用有限——交錢,對農民來說關乎切實的利益,能打動他們的只能是更直接、可預見的好處,除此之外都是空談。“他們不會信任你,甚至村支書也不相信,只相信自己的親屬”。
小栗主要采取“迂回戰術”:打電話給老人的子女,讓子女代繳。跟年輕人講醫保的必要性要相對容易些。實在是遇到一家子都不願意繳納的,工作小組也有自己的“話術”,“比如說不繳納的話可能會影響你們家拿什麼補貼。”根據經驗,這招借力打力,一般有奇效。
在一些地區,催繳的壓力從行政部門分攤給了公立學校的教師。在湖南省一個偏遠的山村,秋季開學後,老師們都會收到縣裡統一發來的《致全縣中小學生、幼兒家長的一封信》,需要轉達、告知家長們,為孩子及時繳納醫保。
年輕老師小七要一遍遍在家長群裡發消息,“請各位家長在本群發送學生醫保參保情況,如某某某已參保”。有時候她覺得特別難為情,在那個落後的山村,絕大部分的學生父母外出務工,微信群堆疊著沉寂的頭像。平常接孩子的都是老人,他們連智能手機都不會用。村小的孩子們寄宿在學校,每天6點半起床,基本晚上10點半才下晚自習,不論是學生還是老師,都“身心俱疲”。她很難想象380元之於一個家庭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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