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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熙來: 薄瓜瓜辯文引出的舊文:薄熙來獲罪的前情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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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囂海外的薄瓜瓜台灣結親和X上發長文為父母辯護一事,一下把我的思緒拉回到十二年前那些個即使對局外旁觀者來說也是驚心動魄、起伏跌宕、瞬息萬變、目不暇接、毛骨悚然的日子,讓自己在回憶之中又身臨其境的清晰重溫了當年像無數人一樣去著迷的探究、追尋、拼接、甄別、拷問、偵探曾經如日中天的薄熙來瞬間墜落和極速傾覆的來龍去脈的那些日日夜夜。


如今,時光過去了整整一紀。牢獄之災尚未窮期,薄熙來已經從“年逾花甲”到了“年過古稀”,當年的雄心萬丈想來早已灰飛煙滅、不復存續,而中國也發生了當年他連想都不敢想像的天翻地覆。梁啟超早年《自勵二首》裡有兩句詩:“十年以後當思我,舉國若狂欲語誰?”

今天,隨著薄瓜瓜的浮出水面,有心的人們或許會再次懷念起那個張揚外露、特立獨行、一言一行永遠像明星焦點一樣的薄熙來:早知如此、悔不當初,使有君在、遠勝今朝;至少鷸蚌相爭、螳螂在後,也總比今天的一潭死水、萬馬齊喑、生無可戀要精彩紛呈、值得吃瓜看戲的多的多吧?


2012年2月初的亞利桑那,一個凜冽清澈的午後,我坐在暖洋洋的書房裡百無聊賴地瀏覽著電腦裡的華文新聞,時而抬頭望向窗外山坡下一座座屋頂上的皚皚白雪、極目寥廓天舒下的萬重關山和千裡層雲。一個顯著的標題“王立軍卸任公安局長,專任文教衛副市長”偶然引起我的注意。王立軍是誰?為什麼他的動向要被特別的關注?我一頭霧水。

那幾年,我在個人的情波恨海中沉浮起落,“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像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中,對遠在天涯的重慶上演的一幕幕人間慘劇和無數的家破人亡、生死別離一無所知和一無所感,王立軍的名字更聞所未聞。2010年也是2月,在繁花似錦的南寧街頭,爸爸和當地一個著名律師朋友熱鬧的談論著剛剛發生不久的李莊獲刑事件——那時的《北京晚報》每天都有連載報道和各方爭論——,我在一旁卻神游物外、充耳不聞。當晚,亞特蘭大的一個朋友特地打來電話找我聊對王立軍消息的疑惑。也就是從這個電話起,我才第一次關注並回溯了發生在重慶的一切。

那之後,重慶的變化和動向像走馬燈一樣每日更新,讓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

2月6日,王立軍突然從重慶長途奔赴成都進入美國領事館,同日重慶市長黃奇帆率大量軍警趕往包圍領事館;

2月7日國家安全部副部長邱進等從北京飛抵成都,兩個狠角色面對面,王立軍被直接從領事館門口帶回北京

2月8日海外華文網站登出邱進的身份證和登機牌,喚醒了我對這個三十年前老朋友的諸多記憶;

2月8日重慶官方發布消息稱,王立軍長期積勞成疾,“精神高度緊張,身體嚴重不適”,正在接受休假式治療;

2月8日、9日薄熙來去雲南“考察交流”,在滇池旁喂海鷗,視察駐昆明的14集團軍、參觀軍史陳列室;

2月9日外交部發言人承認:王立軍曾進入美國領事館滯留一天,此事正在調查;

2月12日加拿大總理哈珀在眾目睽睽下訪問重慶,接受薄熙來會見和宴請,被視作他未卜前途的首個檢驗;

2月14日中國副主席習近平開始全球矚目的美國出訪,他抵達美國的電視畫面直播時我正在亞特蘭大機場宏偉熙攘的候機廳裡……

3月3日我從美國回到北京的第二天被告知了熟人喬宇情婦白靜和丈夫周成海的慘劇——巧的是,白靜的家調兵山市原名鐵法,正是王立軍從警、成名、發跡並做了平生第一個公安局局副局長的起家之地——,

3月5日十一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在謠言漫天中開幕,3月9日人大重慶開放日薄熙來囂張發言,3月14日人大閉幕記者會上溫家寶沉重告誡文革或許重演,3月15日薄熙來被免去重慶市委書記職務,3月20日的飯局上在座者議論著被全網封禁的前天夜裡離我住處咫尺之遙保福寺橋下的神秘車禍,3月23日夜幕中我從六部口准備穿過長安街去府右街的瞬間朋友正好從南海之濱打電話向我求證中南海周圍槍戰與否,4月10日中共中央宣布薄熙來被暫停政治局委員和中央委員職務、對海.伍德死亡案重新調查……再往後是年末習近平的神隱、次年薄熙來的審判、再年周永康的危局,燭影斧聲、刀光劍影。今天想來,那兩年薄熙來一眾的生死時速,預示著共產黨內暫時沖淡了二十年的殘殺酷戮和血雨腥風即將重現江湖,人頭滾滾、你死我活、“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的歷史就要再一次降臨到華夏大地。



說來很巧,在共產黨肇惡元凶、罪魁禍首之中,我偏偏和薄家幾代人有過多次近距離的接觸。老朋友董宏是薄一波的政治秘書不說了,1985年11月,我在人民大會堂遼寧廳坐在薄一波一米之外,聽著他慷慨陳詞、越說越氣、擼胳膊挽袖子、唾沫星子直濺的講了兩個多小時的話,讓那時年紀尚輕的我平生第一次直接領教了共產黨的翻臉無情、威風煞氣、殺氣騰騰、引蛇出洞,使我在溫暖的室內仍然感受到一陣陣肅殺凜冽。

六、七年後,我受當時一個女朋友之托,去她閨蜜在西城區的家幫她看上兩天孩子,這個閨蜜正是薄一波的前兒媳。究竟是哪個兒子的媳婦,我現在早已經記不得。當年薄一波最有名的兒子是薄老三薄熙成,在北京無人不知,如果是他的話我應該記得清楚;薄熙來還遠在大連沒幾個人聽說,而薄瓜瓜1987年底生人,從年齡判斷小孩也不是他:所以那應該是薄熙永或者薄熙寧的前妻和孩子。第二天中,一個電話響起,裡面清晰傳來久違了的薄一波那七上八下、起伏綿軟的晉北口音,大概意思是讓小孩去爺爺家;小孩不知為何正和爺爺制氣,愛答不理、勉勉強強的應付著,那邊爺爺細語輕聲、和顏悅色的哄慰著。這一次,我又親自耳聞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共產黨大魔頭在至親晚輩面前那種與常人無異的濃濃慈愛和款款溫情,而他同時卻又一再顛覆和踐踏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一中國傳統的人間常理和公序良俗。這些,我2021年在《議報》發表的《由董宏引起的回憶》一文中有生動、詳細的描述。

薄瓜瓜的母親谷開來,說起來和我也有淵源,是我正宗的同系大師姐;只不過我在北大的十幾年裡,卻從來沒有聽到有人提起過她的其人其事。這倒也不奇怪,北大當年值得傳說的人和事情太多太多了,不要說那時她還沒有嫁給薄熙來,就是薄熙來本人也都還默默無聞,幾乎沒人知道——倒是他妹妹、北大歷史系的薄小瑩常被人談及,說她總是一身舊衣,土裡土氣像個老幹部兼老處女,為人低調的如同沒這個人。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谷開來的形象,是在她受審當晚對《新聞聯播》的偶爾一瞥,但就是這偶爾一瞥卻給我留下極深印象。電視機裡谷開來僅僅被播出了幾秒鍾的發言,她一口清澈純正的京腔,說話明晰簡潔,聲音頗有磁力和粘性,簡直直欲震懾和穿透人心——相比谷開來,薄熙來形象上讓人無法忍受的不是別的,正是他尖利刺耳超高音的說話聲,聽了讓人渾身不舒服,立時想到練了“辟邪劍法”後的岳不群——;即便站在審判台上,她依然端莊嫻雅、平靜如儀、似笑非笑。可以想見,青春時的谷開來雖然個子不高,但巧笑倩焉、玲瓏剔透、恬靜生動、天資聰慧、博學多才,一手琵琶出神入化的達到了為電影伴奏的專業水准,1978年高考恢復的第二年就僅僅比李克強晚一屆的考進了北大同一個系;再加上蝕骨銷魂的聲音和渾身掩飾不住散發的嫵媚,谷開來比現在所謂“又純又欲”們的段位可高的太多了,能把年輕風流倜儻、一貫拈花惹草的薄熙來吸引的難以自拔毫不奇怪;而在她已經徐娘半老的半百之年,依然不減的魅惑加上“要劫劫皇崗,要睡睡娘娘”的心理魔祟又把閱人無數的王立軍誘迷的顛三倒四、行至失矩、一生盡毀也不讓人意外——地位會讓男人荷爾蒙爆棚,同樣也使女人成倍的放大性感。



2012年嚴冬,我和一個退休特級教師從安徽經夜返回北京。在皖北平原漆黑的夜幕下和單調、有節奏的火車轟隆聲裡,我們聊起了新上台的習近平。就著臥鋪車廂的昏黃燈光,我看到她把嘴一撇,滿臉鄙夷,口氣充斥著不屑的說:“瞧他那點品味!人家薄熙來還找了個律師,他可好,找個唱歌的!”她隨口而出的這麼一說,我才知道,盡管是二十一世紀,但在老派知識分子心裡,唱歌仍然是屬於下九流的行當,而中國老百姓竟然還能從這一角度去評判一個國家領導人。不過想想也是:薄熙來雖然好色濫交,但畢竟不光出身權門,而且能力拔尖、才氣畢露,在太子黨中屬於出類拔萃,骨子裡、意識中又貴族派頭十足,講體面、明高低,遠非土包子之流可比,所以層次和追求肯定不差,看女人的品味也必定不凡,自然會對智力出眾的女人格外欣賞。薄熙來常常炫耀:“我夫人師從我國著名法學家王鐵崖教授,二十年前就是個很成功的律師了”、“我的夫人是中國第一批律師,不僅法律知識,國際文化的知識也很豐富”、“她急流勇退,專心做學問”,以此為榮,應該是真心。



中國古代從周朝起,即便是凌煙閣和雲台這種頂級的元勳,也都是嫡長子世襲爵位,其他貴族子弟只能走貢士、征辟、察舉、九品中正或者科選的道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中國還沒有大大小小的王思聰和“京城四少”值得大家眼巴巴的盯著,過著乏味無聊日子的平民孩子羨慕嫉妒恨的對象就是“高幹子弟”:他們時刻在意淫和幻想著那個與自己咫尺天涯另一個世界的神秘奇異和無所不有以及生活在其中者的驕奢淫逸和強橫無忌。其實,這些大部分不過是物質和文化生活極度匱乏狀態下自慚、自卑、自棄的老百姓們精神上的天馬行空。像谷景生這種級別又剛剛官復原職的開國文武功臣們車載斗量,而且很快就都要被第三次復出的鄧小平以“廢除終身制”的名義強行“離休”;他們能帶給後代的特權,無非就是專車、住房、電話、司機、勤務員、內部電影、風景區療養、幹部俱樂部、內部和家庭舞會、特供和免費生活用品、進口貨以及泡妞的方便,對後代們的前程和未來則基本上失去了蔭庇作用。那些被日常生活中可見特權腐蝕的子女們大都變成了廢物,而那些胸懷大志、渴望像父輩一樣出人頭地或者至少承擔著不給父輩丟人責任的,則只有靠自身努力去和尋常巷陌裡的人家一爭高下考上個好大學。那時的高幹子弟沒法像第三代領導集體之後新貴的二代們那麼隨心所欲、肆無忌憚的予取予奪,那時的大學還有架子和骨頭、不似今天在權勢和財富面前赤裸裸跪舔曳尾,所以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北大裡,盡管正副國級的親屬、將軍部長的子孫隨處可見,但都是憑借自己的努力和用功躋身而進的,學校不另眼相看,同學也不刻意巴結——大學裡火熱多彩、動人心魄的校園生活早已使森嚴深寂的公門侯府不但對旁人甚至對他們自己都了無樂趣——。還有一批高幹子弟,幹脆早早就主動遺棄了父母權勢而憑著自己高於平常同輩人的視野、遠見和大膽,成為中國最早一批飄洋赴美的人,從此在美國呆完了一生。谷景生學生出身,又一直做軍隊政治思想工作,家教嚴格是沒有問題的:所以薄瓜瓜寫谷開來“高雅和智慧”確非一味偏愛;而對自己妻子的上進、優秀和成就,薄熙來應該也不算吹牛。

即便早就被權力污染和腐化,而且已經到了連花癡兼中國女權主義的先驅賈寶玉都嫌棄的年齡,谷開來也畢竟還是谷開來,她的教養、清高、個性等等到底是獨特的。她沒有令計劃老婆谷麗萍的面首環擁,也沒有孫政才老婆胡穎的紅色賭盤,更沒有溫家寶老婆張培莉的囂張跋扈。為了逃避傷痛和醫治抑郁,她出走異鄉、教子陪讀,一去多年,遠離故土、無聲無息,忍受寂寞、獨來獨往。她也不像無法卒述、不勝枚舉的依仗著夫婿權勢而利令智昏的豪門命婦們那樣滿世界的招搖:金錢上只與徐明往來,精神上只和王立軍糾纏。

薄瓜瓜的成長經歷、父母對他的培養,在中共權貴中絕屬另類:他在還沒來得及成為一個紈褲子弟而為非作歹之前就早早被送到了英國,之後除了短暫時光回過中國,他的整個青春年華和社會化過程基本是在西方度過和完成的。或許是薄熙來和谷開來具備國際眼光、前瞻意識,或許是上兩代人把中國已經折騰膩了又欲壑難填、目光轉向更宏大的舞台,或許是土匪、強盜當夠了不能總是“賊的兒子永遠是賊”所以急於改換門庭、脫胎換骨,或許是深知國情之險惡、自覺作孽又多端因而趕緊讓子孫遠離是非自求多福——但從薄瓜瓜在牛津大學學習PPE和後來在哈佛上肯尼迪政府學院,可以想見薄熙來對其子期待深遠、所謀者大——,總之,薄瓜瓜最輕浮的年月是在萬裡之外的英倫三島裡沉淪的,他再怎麼荒唐畢竟還是在一個正經土地上有節制的荒唐,也終究沒有像他爸爸同黨的兒子、他媽媽的正宗學弟、他的同齡人令谷那樣沒有底線的窮奢極欲、自我毀滅。當然,薄瓜瓜本身一定也是追求上進、不甘下流的,否則必然會哭著喊著誓言做海歸報效國家、葉落歸根,毅然決然沖破阻礙回到祖國與令谷一起酒拼肉搏,雖然一時享盡了中國獨有、人間至極的寡廉鮮恥和聲色財氣,但最終逃不掉盛極而衰和惹禍殺身的宿命,哪能像現在這樣徹底擺脫了泥沼、醬缸和鬼蜮,清清爽爽、“憑個人實力競爭,有上有下、淋漓盡致”、“來去自如”?從之前薄家極為看重、津津樂道並在媒體廣為吹噓的“英國十大傑出華人青年”、“牛津歐洲事務委員會執行主席”等稱號看,世家到底是世家,早就不再洋洋自得的沉溺於猶如探囊取物的權勢、爵位、財富,而一心要追求榮譽和勳業的延續與傳承——畢竟薄家“四世三公”,是令計劃、王兆國、劉雲山這些縣城裡出來的第一代暴發戶們無法比肩的。

至於薄熙來本人,所謂成也家門、敗也家門。如果沒有家門,他不會登上昔日的絕頂;如果沒有家門,他不會墜入今朝的深淵。家門為他鋪平了所有通道、搭建了一切階梯,同時使他有恃無恐、盛氣凌人,使他自許天命、眼高於頂,使他睥睨天下、目空一切,使他恃才傲物、目下無塵,使他心狠手辣、膽大妄為。中共是有史以來最肮臓、最下流、最粗俗、最無恥、最無惡不作的團伙,攀爬到巔峰者,也必然是最邪惡、最猥瑣、最卑鄙、最低能、最無底線的一族,永遠不會是其中雄才偉略、才氣橫溢、光芒萬丈、骨氣十足的那些。薄熙來政治智慧不可能沒有,頂層周旋不可能不懂,否則僅憑祖上蔭庇也難以企及如此高位;但他無法和直接上級、平級同僚、普通下屬和諧相處甚至關系緊張是必然的。像劉源、薄熙來都屬於一類人,胸有大志、目中寡人、鋒芒畢現,凡人的鑽營功夫既不會又不屑為之——普通人要是像他們這樣,簡直寸步難行、早早夭折——,當然他們前一大半的攀升歷程也無需靠這種下三濫把戲,但是,這也注定了到最後一刻他們的功虧一簣、功敗垂成。同樣背景卻唯一例外的是習近平,但那並非因為他有異乎尋常、人所莫及的天賦和心機,而是他太過庸碌和低能。



說到劉源,插一個軼事。海外一致的傳聞是劉源支持薄熙來,還常引用劉源的名句:“近平主事,還少不了薄二哥的扶助”。我的師妹也是康達高層給我講過:李莊被抓不久,劉源正巧在首都機場貴賓室碰到薄熙來,就問:“你怎麼把老傅的人抓了?”薄熙來一臉茫然回答說:“是嗎?我一點不知道呀!”由此也可一瞥劉、薄、傅三人之間的真實關系。

自2012年2月初從亞特蘭大打電話給我來聊重慶狀況的第一個人到後來我遇到的所有關注此事者,對薄熙來的際遇,絕大多數都喟歎和共情,而無一不直接、迅速、第一時間的得出結論:最壞的人是王立軍王立軍是中共體制下孽生的一個典型的官場人物,他是性情沖動、膽大妄為的“彪子”,是心機深重、擅長表演的戲精,是首鼠幾端、見風使舵的奸佞,是背後捅刀、賣主求榮的小人,還是心理扭曲、脾氣爆烈的惡棍,所以才能從一個荒村野鎮的林場工人和食品公司司機一步步揚名立萬、竊據顯位。王立軍這種名副其實的市井小人物加小人,在薄熙來眼裡,如同自己養的一條狗、一個打手,連家臣都算不上,自己可以讓他升天,同樣可以讓他下地獄;甚至王立軍是否能夠永遠、無限的忠誠都不在薄熙來思慮和憂心之列——你的命在我手中捏著、你的命運是我囊中之物,即便你真的有一天心懷異志、想做“叛徒”也逃不出我的掌中。所以對王立軍那麼一個重慶所有人聞之色變的混世魔王、惡鬼煞星,薄熙來張嘴就罵、抬手就打,更不會浪費時間和花費精力去算計他的心思、想象他的感受、揣摩他的意志。可是,就如同“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的道理一樣,歷史上無數大人物恰恰都毀滅在了小人物加小人身上,在中國官場暢通無阻的規則和潛規則上,薄熙來恰恰斗不過王立軍,最後把整個一生的榮耀、霸業和宏圖盡數毀在了他的手裡。更要命的是,王立軍這種小人物加小人最愛面子、最會記仇、最受不得委屈、最原諒不了蔑視和侮辱過自己的人,哪怕是自己的恩公:一年多後在法庭上作證時,王立軍還猶自深仇大恨,兩眼噴火的怒視薄熙來——薄熙來此時倒極為平靜禮貌——,憤憤難平的控訴和描述著薄熙來是如何給了他那記改變了中國歷史和無數人未來、有史以來代價最大的耳光:

薄熙來出來開始大罵,很不雅。我記得大約3分鍾之後,他就繞過他桌子的左側走到我跟前,他突然打過來一拳。打到我的左耳,不是一巴掌的問題...... 我發現我的嘴角流血,耳朵流東西。”

薄熙來在對他世紀審判的最後陳述中,沉重的說:我錯誤的婚姻選擇,不但讓我一生事業和前途盡毀,也玷污了我父輩和家風的榮譽,我追悔莫及。被判處無期徒刑後的薄熙來,不顧患難與共,不顧同病相憐,不惜從此精神和身體上一個人孤老伶仃,不惜父母反目成仇給兒子帶來的心痛和創傷,在監獄中毅然決然、義無反顧、堅定決絕的和谷開來離了婚——哪怕其實這一離婚對兩個終身監禁者來說已無任何實質意義。我可以想見,從昔日不可一世變成了如今別人刀俎下被任意宰割的魚肉的薄熙來,在狹小暗淡的監房內,在暗無天日的度日裡,在漫漫無期的煎熬中,在生不如死的絕望下,回顧一世,輾轉苦思、終夜無眠、悔恨難追、痛不欲存,對毀滅了自己畢生追求和藍圖大業的谷開來,他會有、該有多麼大的恨和怨。

可是,另一個地方,同樣在狹小暗淡的監房內,在暗無天日的度日裡,在漫漫無期的煎熬中,在生不如死的絕望下,輾轉苦思、終夜無眠、悔恨難追、痛不欲存的谷開來,在回顧一世的時候,又該恨誰、怨誰呢?

究竟誰害了誰?

就連我這個“厭女”者都為谷開來鳴不平。

如果沒有遇到薄熙來,谷開來會嫁給一個正常、健康、陽光而優秀的人,憑著自己的巧笑倩焉、玲瓏剔透、恬靜生動、天資聰慧、博學多才,再加上蝕骨銷魂的聲音和渾身掩飾不住散發的嫵媚,她能擁有一份出眾的事業、甜美的愛情、幸福的家庭和美好的人生應屬無疑;她不會也不必屢屢遭受事業的遺棄、愛情的背叛、婚姻的挫折,不會也不必飽受心靈的煎熬、身體的病痛、憂郁症的折磨,不會也不必陷入扭曲、掙扎、放縱、瘋狂而難以自拔,更不會也不必在如影隨形的陰謀、黑暗、肮臓、險惡、傾軋的激流漩渦中身不由己,直至人生早早的毀滅與終結。

薄熙來也好、谷開來也罷,他們大概至今也不會覺悟到,給自己帶來災難的看似對方,但根源卻是他們寄生其中、曾經讓他們居於萬人之上、也使他們自以為駕輕就熟的極權專制制度。他們在利用制度造孽的同時,也成了制度的犧牲品;他們給千萬人制造了悲劇和不幸,也為自己帶來滅頂之災;他們在釀成了無數個一路哭後,最終歸宿、完結、消寂於自己的一家哭。最可悲的,即便到了人生的最後時刻,極權專制制度仍然不肯放過他們,還要喪盡天理的讓谷開來在決定命運生死的法庭的證人席上給了任人宰割、危如累卵的薄熙來致命的一擊,還要毀滅人倫的讓妻子在活葬生埋丈夫的棺木蓋上釘下了最後一顆釘子。



同樣是谷姓一宗,同樣出生、長成於京城,同樣曾經青春朝氣、陽光向上,同樣畢業於冠名“北京大學”的學校——只不過一個有後綴“分校”——,同樣法律本科,同樣是獨生兒子的母親,同樣有一個權重位高、只手瞞天的丈夫,同樣曾頤指氣使、被萬眾仰視,同樣因為丈夫的獵艷無度使愛情夢碎、家庭支離,同樣以身敗名裂、打入囚牢作為人生的結局,谷開來丈夫薄熙來同僚令計劃的妻子谷麗萍,僅僅小她半歲,兩人祖籍恰好分別是山西、山東。更為驚人相似的,她們先後都得了同一種可怕的精神疾病:憂郁症。極權專制制度把普通人的世界變成地獄的同時,也把制度制造者的生活變成煉獄,使他們的人生陰暗、畸形、扭曲、變態、分裂、人前人後截然相反。在極權專制制度下沒有正常的人,或者是人上人,或者是魔鬼,或者是人不人鬼不鬼,或者是生無可戀、生不如死的活死人——谷開來從人上人,到曠婦幽怨、深陷抑郁、“身體虛弱”、“被持續下藥”、“臥床不起、足不出戶”的人不人鬼不鬼,最後成了殺人魔鬼;而谷麗萍從人上人始,歷經用瘋狂斂財和放縱情欲來彌補所受的感情傷害,中年喪子,大廈驟傾,富貴煙消,一系列毀滅性打擊,使她成為萬念俱灰、被迫流亡、企望去尼姑庵出家而不得的人不人鬼不鬼。而最後,她們都歸寂於生無可戀、生不如死的活死人。

谷麗萍和谷開來,表面上有如此多相近,本質上卻又完全不同:她們家庭、出身、背景迥異,職業、經歷、個性相別;和谷開來比,谷麗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北京女孩,她比谷開來更有可能、更有機會嫁給一個平平常常的男人,過一份平平淡淡、健康清朗、夫唱妻和、母慈子孝的溫馨幸福生活,而不用像今天這樣丈夫終身監禁、愛子幽冥永隔、自己身陷囹圄、余生槁木死灰,悲慘、哀苦與淒涼更甚於谷開來。如果說谷開來背負著父輩的宿命與原罪,出身微寒的谷麗萍則完全是一個局外人;谷開來要是抱怨悔恨,谷麗萍又該如何痛不欲生呢?二谷的同與不同、相似與相異、重復與輪回、殊途與同歸,再次生動的昭示人們:吞噬了所有奴隸的極權專制制度,反噬起主人來也絕不會只選擇薄熙來和谷開來一家一戶。

中共歷史上殺人如麻、血債累累,屍山血海、人頭滾滾,白骨盈野、冤魂遍天,早就上了吉尼斯世界之最,但畢竟是書本上的過去;中共政權草菅人命、荼毒生靈,詭譎鬼祟、邪惡齷齪,血腥殘忍、無惡不作,已然世人皆知,但到底是抽象的形容和間接的描述。如今,中共自己主動公開的黑幕,終於讓全世界真真切切的看到,中共最高權貴的世界是何等的黑暗、恐怖、陰森,中共最高權貴們是怎樣可怕的一群魔鬼:一個國家領導人的妻子竟然喪心病狂、肆無忌憚到了不但敢於親手謀殺一個世界大國的知名人士,而且確信自己可以一手遮天、隨心所欲、讓真相永沉海底。這不是謠言,不是傳聞,不是假說,而是活生生的事實。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罪惡國家?這個國家裡的這群人究竟還有什麼幹不出來?任何一個外國人只要沾上這個國家裡的這群人,就等於惹上了殺身之禍,隨時都可能被消失滅口、死於非命和粉身碎骨,而且永遠不見天日、無法昭雪——在海.伍德事件後,我相信中國在地球上再沒有任何信譽可言。至此,極權專制制度不但禍害了中國人自己,也外溢戕害著中國之外的所有人類和每一個人。

而這些,薄瓜瓜的X長文裡完全沒有涉及。也許是與生俱來的紅色基因缺陷和階級立場讓他冥頑不化,也許是他的政治領悟力太差和情商愚鈍,也許是投鼠忌器、難言之隱……原委究竟如何,已經沒人有興趣去追究。然而對薄瓜瓜本人,這一切卻未必像他今天感覺的那樣雲淡風輕、無足輕重:在美國中國終於成為敵人和交戰國的那一天,他引為自傲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他堅守不放的政治觀念,還能讓他“從法律界到華爾街”“有上有下”、“淋漓盡致”、“來去自如”嗎?

2013年9月,薄熙來的審判剛剛落幕後,我即寫了《薄熙來獲罪的前情後事》一文,在文章的最後一部分我說到:

每當我不帶任何價值評判的旁觀薄熙來半生的大起大落、驚心動魄、生死跌宕,我每每唏噓感喟、慨然長歎。三國末年姜維詐降鍾會,暗中卻策動他謀反自立,企圖由此復興蜀國。在計施的前一刻,陰謀敗露,鍾會被殺;姜維武功蓋世,“拔劍上殿,往來沖突,不幸心痛轉加”,遂仰天大叫:“吾計不成,乃天命也!”自刎而死。歷史有太多的偶然與變數。時不我予,回天無力,霸王末路,“英雄不自由”,薄熙來距離成就霸業只有咫尺之遠、一步之遙,卻功敗垂成、墜落不復,讓人本能的扼腕惋惜。

我又更加浮想聯翩。薄熙來一家,曾是萬眾仰視、尊貴顯赫的王侯望門;薄瓜瓜,曾經是無數少男少女艷羨、追捧的當世佳公子。有一張廣為流傳的薄熙來三口之家的合影,那上面男的出眾,女的柔美,帥氣的薄瓜瓜站在中間,幸運、幸福的讓所有中國人嫉妒。可是,就在那個時候,在錦衣玉食、寶馬香車、揮金如土的背後,有誰又會知道他們真實裡、生活中、心靈內有多少不幸、掙扎、苦澀、痛楚、煎熬;有誰又會料到他們在頃刻之間就要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生命中有太多的無常,一次一次驗證、實踐著《紅樓夢》裡的讖語:“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夾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一次一次讓人記憶、感歎起崇禎沉重的遺言:“願生生世世,不再生於帝王家”。



其實,太多的無常並不是伴隨著生命的必然,而是萬惡的極權專制制度造就。如果我們想擁有一個穩定、安全、康寧的人生,就必需消滅極權專制制度。雖然崇禎的遺言前車在耳,但無數獨夫民賊卻周而復始的利令智昏、飛蛾撲火。如果我們不想讓一代代崇禎們害人害己,就一定要鏟除滋生出他們的土壤。

薄熙來不是天生的惡貫滿盈,谷開來不是生就的恣意妄為,薄瓜瓜也不是一成人就揮霍驕奢。他們都有著顯赫的家世,有著良好的教育,有著優雅的外表,有著成功的事業和學業。在一個正常的社會裡,他們的一家本來應該像那裡的精英家庭們一樣,清新、健康、單純、溫馨、文雅、生機勃勃,而不該像今天這樣黑暗、扭曲、變態、陰沉、分裂、齷齪。在一個自由的國度中,他本人應該可以堂堂正正的角逐大位、追求至高、實現抱負,而不必像今天這般身敗名裂、牢底坐穿。

極權專制制度毀滅了普通人的生命、安全、家庭、人倫和親情,毀滅了平常者的人性、人格、尊嚴、道德和良知,同時也毀滅著極權專制者自身所擁有的一切。民主,只有民主,才能讓普通民眾徹底擺脫苦難,也才能讓極權專制者本身不再沉淪。




附:

薄熙來獲罪的前情後事

寫於2013年9月

毛澤東時代的共產黨中國,基本上不屬於現代意義上的國家,類似於成吉思汗的部落政權、努爾哈赤的軍旗體制,頂多是儲安平說的黨天下。所以“前三十年”的共產黨政權,沒有國家的觀念、國家的結構、國家的規則、國家的法度,取而代之的是黨紀、幫規、家法。那時共產黨高官,從來不存在違法犯罪的可能——因為國家就是他們的,所以司法對他們無能為力。但是,這絕不意味他們就安全無恙。一切共產黨高官都是組織的成員,所以家法、幫規、黨紀不但時刻嚴密地約束、監視、威脅著他們,而且動輒以“思想錯誤、政治錯誤、路線錯誤”和“反黨”、“篡黨奪權”等律條對那些思想爭論、路線分歧、政治角逐、權力爭奪的失利者、失敗者、失勢者、失寵者予以嚴厲的制裁、整肅、懲處。由於家法、幫規、黨紀比國法刑律更具隨意性、更不受制約,所以這種制裁、整肅、懲處也就加倍的冷酷、殘忍、血腥和恐怖。

鄧小平掌權和改革開放後,為了“撥亂反正”,為了顯示“依法治國”,為了讓世人心服口服,當然也出於為了讓政治對手丟人現眼、遺臭萬年和真正永世不得翻身的私心,一手策劃了對林彪江青的公審,開創了中共歷史上把政治斗爭、路線斗爭和權力斗爭的對手通過司法程序審判和定罪的首例。

可是,當年資本主義在中國還沒復辟,貪污、受賄、盜竊國庫、官商勾結、巧取豪奪尚未流行,鄧小平還沒法給對頭們找個下三濫的罪名,只好采用了“反革命”的案由。雖然當時“反革命罪”也進了刑法,但聽上去怎麼都有政治迫害的嫌疑。同時,由於家法觀念侵染過深,司法經驗嚴重缺乏,更不具備現代法制精神的基本素質和程序意識,這一公審成了一場鬧劇,不但沒有彰顯中國的法治,沒有撥亂反正,反倒讓全世界看了中國赤裸裸人治亂象的笑話。

除了在旁觀者面前被恥笑,還使當事人平添了仇恨。雖然毛澤東讓黃、吳、李、邱含冤受屈、家破人亡,但畢竟沒有給他們公開審判、正式定刑,沒有讓他們被千夫所指,沒有讓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和廣播電視之前出乖露丑——當然實事求是講,刑事定罪要遠遠好於毛澤東時代的家法、幫規、黨紀懲治:刑事定罪到底是在一個既定的規則內進行,至少還有一個可知的期限、一個明確的去向、一個規定的待遇,而家法、幫規、黨紀就隨心所欲、沒有任何邊界了,秘密關押、人間消失、任意折磨、沒有止境——。因此,邱會作在回憶錄裡對毛澤東是委屈幽怨,對鄧小平則憤憤不平,認為他開了一個把黨內路線分歧、政治斗爭用法律和刑事解決的惡劣先例。



到了第三代、第四代領導集體時期,中共領導層內部已經徹底地統一了思想、徹底地實現了和諧、徹底地“團結一致向錢看”、徹底地“團結在以某某為某某的周圍”了。於是,再沒有思想分歧,再沒有政治沖突,再沒有路線斗爭,剩下的就只有永遠沒人承認的分贓不均引起的爭權奪利。相比鄧小平,中共第三代、第四代領導人與時俱進,聰明多了、也簡單多了:他們在制裁爭權奪利失敗者的時候,再也不提政治、路線斗爭,再也不扣“反黨”、“反革命”、“篡黨奪權”的帽子,只需信手拈來一個經濟的或者貪腐的或者濫用職權的刑事罪名就可以一勞永逸地消滅對手的政治生命、道德生命和肉體生命——這就是李敖常說的“政治問題,司法解決”。好在共產黨的門前連兩只石獅子都不幹淨,所以不需要栽贓陷害就會讓對手及其黨羽們百口莫辯、無話可說,就會把政治迫害一變成為大得人心的“反腐倡廉”。江澤民對陳希同、胡錦濤陳良宇,都是如此。

這就是中共懲治對手的歷史沿革,也是審判薄熙來的現實背景。

有一篇“獨立學者王康”的文章提到,薄熙來的過堂表現說明他不是一個“革命理想者”,因為他沒有勇氣像蘇格拉底、陳獨秀、卡斯特羅一樣在法庭上慷慨自辨、高陳主張、舍生取義。這篇半吊子文章居然得到了大量轉發。為什麼說它半吊子呢?因為第一,薄熙來毫無疑問是一個“革命理想者”,雖然經驗證明“革命理想者”經常是非常邪惡的;二、薄熙來是一個“革命理想者”,並不意味著公審他的黨對薄熙來來說就是自己“革命理想”的對立面。蘇格拉底、陳獨秀、卡斯特羅面對的是自己信仰和思想的敵人,所以他們勢必表現出義憤和對抗。相反,我們黨始終是薄熙來信仰和思想的同志與後盾。昨天的黨一再贊美薄熙來的“革命首創精神”,今天的黨即便翻臉不認人,也還是沒有在政治和路線問題上責備他半個字。薄熙來當然也非常明白他和自己的審判者之間根本不是思想沖突和路線斗爭。薄熙來再飛揚跋扈,再桀驁不馴,畢竟還是一個有頭腦、有理智的高級幹部,而不是一個莽夫,更不是一個混蛋;即便真有什麼好處,他也不至於昧著良心、不知好歹、多此一舉地別尋事端、節外生枝。薄熙來和黨的關系,完全不像張春橋和鄧小平之間思想上針鋒相對、政治上你死我活;對張春橋來說,審判自己的是背叛了無產階級、已經蛻變為修正主義的鄧小平黨;他在審判中一言不發、毫不妥協、“不向霸王讓寸分”,是捍衛真理,是“砍頭不要緊、只要主義真”。這一點,和薄熙來的心路風馬牛不相及。

共產黨是作為一個陰謀、秘密、暴力團伙起家的,這一性質決定了它從一開始就有著極端、嚴密、苛刻、偏執、封閉的組織紀律和幫規家法,包括:思想嚴格統一,禁絕任何宗派,行動必須一致,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不允許任何個性自由、獨立意志、不同觀點和個人英雄主義。在這些紀律和幫規中,還有一個往往被忽視、但卻決定人生死命運的條款:個人利益服從組織利益,工作絕對服從組織安排——說明白了就是:在共產黨體系內部,尤其是在最高層,你的職務和位置只能由“組織”來安排和調遣,絕對不允許你主動覬覦和爭取;任何升遷的欲望和抱負,都是僭越、野心和陰謀;任何“伸手要官”的言行,都是不可容忍和必須嚴懲的罪惡。用這些組織紀律和幫規家法來對照薄熙來的所作所為,就會發現他全都觸犯了、違反了。這就是黨一致認同薄熙來必須受到懲處、整肅的真正原因。

但這個真正的原因,黨卻是無法言說的。雖然今天習近平又重新啟用了“野心家、陰謀家”的污名,但“野心家、陰謀家”是政治定性,現代社會,即便是共產黨,也總不能用它來作刑事定罪吧?薄熙來的野心、圖謀以及引發的權力斗爭,盡管全世界早已人所共知,但對掩耳盜鈴的執政者來說還是黨和國家絕密,打死也不能透露半句(所以法庭上薄熙來剛講一句“有人說我想當總理”,就立刻被法官喝止),更無法把它當作薄熙來的罪行來公開。

作為黨內家法幫規制定者一員的薄熙來本該深知並嚴守“個人利益服從組織利益,絕對服從組織工作安排”這一戒律,但卻上位心切、利令智昏、急功近利、狂妄輕敵的觸犯了黨這個頭等大忌,以致淪為階下囚;如今痛定思痛,意識和潛意識裡肯定都會有愧疚和悔過,他絕不可能再錯上加錯(所以法庭上薄熙來失口講了“有人說我想當總理”一被阻止,就立即住嘴)。薄熙來不像張春橋,也不像陳希同。對陳希同來說,迫害、審判自己的是江澤民而不是黨,法庭上他明顯的情緒、抵觸和怨懟的對象不是黨而是江澤民個人,故此在出獄後的回憶錄裡他借李錫銘之口大罵江澤民。而薄熙來,面對的審判者是整個自己的黨,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人可以抱怨,所以他既不會像法庭上的張春橋那樣公開與變質了的黨不共戴天,也不會像審判中的陳希同那樣對假黨濟私的江澤民充滿了抵觸和怨恨,更不會把自己案情的真相主動去向“權力斗爭和政治整肅”引導。

如果薄熙來真的把自己案情主動引導向“權力斗爭和政治整肅”了,按照共產黨的邏輯,就是公開與黨和組織決裂,就是徹頭徹尾的反黨和叛黨,就是變成了對抗性矛盾。共產黨長期持續、深入靈魂的奴化教育,已經讓它的成員徹底失去自我、失去人格,不但從人身、而且從精神上對黨形成完全依附。對已經百分之百奴化了的中共成員來說,貪腐犯罪是個人小節,反黨叛黨是大是大非;寧肯因經濟和刑事罪名慘遭殺身也絕不可以被“反黨叛黨”蓋棺論定;人生最可怕的不是失去自由和肉體生命,而是失去了組織和政治生命——被黨拋棄並不等同於失去組織和政治生命,而如果主動從思想上否定黨、從行動上和黨對抗,才真正失去了組織生命和政治生命。



如同古代“君可負臣,但臣絕不可負君”一樣,“黨可以不要我,但我絕不可以背棄黨”是他們的終身信條。對中共的成員來說,黨可以辜負自己、冤枉自己、委屈自己、甚至開除自己,但自己永遠不能對黨有一絲懷疑、一絲動搖、一絲抵觸、一絲怨恨和一絲對抗;雖然從黨一方來說已經和自己一刀兩斷,但自己心裡和意識上卻決不可以和黨離心離德、分道揚鑣。與黨對抗、決裂,等於否定了本身的信仰,等於否定了自我,等於承認自己的一生沒有過任何價值,等於生不如死——在為匪作亂期間,無數共產黨人被敵人拷打、監禁、處決,他們從容不迫、始終樂觀、含笑而死;而在後來本黨的大清洗中,他們卻哀號、認罪、自污、攀誣、亂咬、乞求、發瘋、自殺、丑態畢露、廉恥喪盡、人格滅絕、狗一樣作踐自己的滿地亂爬……其中緣由,除了共產黨對人的凌辱和摧殘登峰造極、罕有能耐之外,就是他們能夠抵御敵人的迫害與折磨,而無法承受自己唯一精神支柱和人生寄托的否定與拋棄——。


劉少奇致死相信只會悔恨自己舊日忘乎所以,而不會痛心當初選錯道路;黃、吳、李、邱雖然已經被黨宣布成永遠的敵人,但也只是對毛澤東鄧小平個人發泄不滿,從來沒有譴責過黨、更沒有與黨分道揚鑣(哪怕是在認為這個黨已經變質的時候);陳同海瘋狂斂財、貪贓枉法、盜竊國庫時毫無愧疚、不適與違和,但傳說中的逃亡國外對身為紅二代的他卻絕難接受;劉志軍在黨對他處以准極刑之後充滿感情地說:我衷心接受黨的處制,毫無怨言、絕不上訴,因為我的一切本來就是黨給的。劉少奇如此,軍委辦事組諸軍頭如此,陳同海和劉志軍如此,薄熙來也概莫能外。

當然,我對薄熙來是否真有膽量拍案而起、揭露真相、掀翻桌子、引爆全局、直接和龐然大物的整個黨來對抗這一點不報任何幻想,但即便薄熙來真是個梟雄和亡命徒,不怕魚死網破、同歸於盡(就像他的下屬王立軍不久之前才剛剛做的那樣),也恐怕連思想上的彎子都轉不過來——畢竟薄熙來身為黨的領導人,更重要的,他的開國元勳父輩、他的原始股東血統、他的紅色家族基因、他的世襲罔替地位、他的天潢貴胄身份,使他在信仰和理念以及桎梏和顧忌各方面,都和幾代白丁的副部級暴發戶王立軍有本質的不同。林彪“九.一三”在離開北戴河之前對葉群哭著說:“我至少還是一個民族主義者”;如果能夠,薄熙來一定會說:“我至少還是一個對黨忠誠、維護黨的形象和權威的共產黨員”。所以,薄熙來的抗辯策略只能是:你說到我哪裡我就辯到哪裡,既不消極承認也不擴大事端、反戈一擊。後面的事實證明,即使薄熙來還是被開出了黨籍,但黨到底沒有裁定他“喪失理想信念、拋棄初心使命”,而對薄熙來來說,這就不算他的一生徹底被否定。

說些題外話。這些年,我在新聞和電視《在路上》之類的“反腐倡廉”欄目中,看了聽了數不清的貪官們在審判定罪後的懺悔和感言,裡面幾乎沒有提到過法律、國家和人民,而無一不是痛心疾首的沉重訴說:對不起黨的培養、辜負了黨的信任,感謝黨的挽救和給予新生,最後指天誓言永遠忠於黨、永遠熱愛黨、永遠跟隨黨。大多數人聽了一定會被感動:如此鐵骨錚錚、癡心不改、忠貞不渝、堅貞不二、至死不變、海枯石爛,真是黨的好兒女、好成員、好戰士呀!他們觸犯了國法不假,判刑坐監也是罪有應得,但開除黨籍我實在為他們含冤抱屈。我強烈認為,中國共產黨作為一個有中國特色的時代中的有中國特色的政治團體,今後不要再介入和幹預其成員的應該由法律規范的行為,也不要再把時間和精力耗費在其成員的經濟或生活問題上:只要信仰黨的主義、忠於黨的領袖、擁護黨的政策、牢記黨的囑托、忠誠黨的事業、忠實黨的組織、捍衛黨的權威、維護黨的利益,用習近平的一句話說只要“堅定理想信念、不忘初心使命”,就是一個合格、優秀和名副其實的黨員,就絕不該把他趕出黨的隊伍。

可以想象,如果薄熙來在法庭抗辯引申出“權力斗爭和政治整肅”的話,他就絕不會得到早已對家法幫規達成共識的全黨所有人——包括左派——的絲毫同情。

黨既然不能、不願也不敢用“路線斗爭”、“政治錯誤”和“篡黨奪權”的罪名來制裁薄熙來,黨既然已經約定俗成“政治問題,司法解決”,所以注定要用經濟罪名——對於薄熙來那樣擁有絕對權力者,還必須再加上個行使權力過程中的違章,即“濫用職權”的內容才說的過去——審判薄熙來,而薄熙來也心照不宣地予以配合。可是,從經濟上、職權行使上對薄熙來下手黨就安全了嗎?當然不是。薄熙來何許人也?他涉及的經濟問題、職權問題全是驚天大事,僅舉“活摘器官”一件,真要追究、公布出來,恐怕不光會把審判者自己整個拖下水,而且要天下大亂、亡黨亡國的。好在當政者只想打倒薄熙來,並不真要追究他的罪責,所以就在進退維谷的絕境裡,殫思竭慮、小心翼翼、耗盡心力、絞盡腦汁,最後居然免為其難奇跡般的絕緣前後左右,切割出若幹個完全孤立、自成一體的“單子”,成功地讓有背景的妖怪遠走高飛,只剩下無權無勢的倒霉蛋徐明、唐肖林成為餐盤中的食物。於是,起訴書就這樣出籠了。



按照共產黨自欺欺人的法律,這幾個“單子”說大足以要了薄熙來的命;同樣按照共產黨自欺欺人的法律,這幾個“單子”說小真的屁也不是。起訴書極盡有備而來,氣勢洶洶,重似千鈞,口口聲聲罪大惡極、“特別嚴重”,但舉證出來又潦草粗率、有氣無力、不值四兩——可薄熙來連這個“情”都不領、這個賬都不想認,猶自不自覺、不懂事的一味翻供,到這個時候了還企圖把自己洗得清清白白,讓審判者丟盡了人。難怪官媒後來氣急敗壞:要真讓你洗白了,有錯的、該上審判台的不就是我們了嗎?——薄熙來案件震動全世界,把天捅了個窟窿,既然說他十惡不赦,專案又搞了一年有余,結果擺上桌面的卻只有這幾宗不著調的事實和幾份莫須有的證據,誰聽了能服氣呢?

於是,起訴書一公布,氣炸了右派,也氣炸了左派。右派本身對不追究薄熙來重慶極左、黑打、走回頭路、迫害無辜、踐踏人權、肆意掠奪私有財產等等氣不打一處來,看了起訴書裡薄熙來的罪行更讓他們感到棄重取輕,甚至涉嫌包庇;他們自然想到:一個偌大的薄熙來,從地方到中央,當了幾十年的官,權傾一時,威名天下,難道只經手過一個“秘密工程”、只認識徐明和唐肖林、只給這兩個人辦過事?既然他從從政的第一天起就開始違法亂紀、從未間斷,如此貪婪成性,卻只貪污這一次的錢、只納這兩個人的賄,其余一概月明風清,這符合邏輯嗎?讓人能信嗎?左派本來就對薄熙來蒙受不白之冤恨得牙根癢癢,看了起訴書更覺得羅織構陷得簡直令人發指:“如果薄熙來有罪,你們都有罪;如果你們清白,薄熙來幹脆就是模范”。左右兩派在此時荒謬離奇、前所未有的第一次達成了共識:這場審判是徹頭徹尾的鬧劇,說明了中國的政治和法制三十三年來沒有任何進步。

除了左右兩派,不執政治觀點的普通老百姓們,也幾乎沒有例外的同情薄熙來

其實,也不能怪左中右都不買賬,實在是起訴書炮制者太中國特色了。退一萬步,就算不是像薄熙來及其辯護人分析的那樣是審查者伙同做證人蓄意編造假證栽贓陷害,至少可以說是案件辦得不負責任、質量低劣、粗制濫造,往刻薄一點說,簡直有給執政者蓄意“高級黑”的嫌疑了。仔細研究起訴書和公訴人在法庭上發言,所控貪污王正剛所提的500萬是不明不白,所控幫助唐肖林謀取利益是混不講理(在自辨這一指控時,薄熙來的表現遠非輿論吹捧的“頭腦清晰、思維敏捷、邏輯嚴密”,他啰里啰唆,废话连篇,怎么也藫鯄慕甸h稀

其實,他只需一句話就足夠了:“大連市政府下屬部門向我匯報工作規劃和設想,作為大連政府負責人,我有權利、也有義務表示贊同或反對。如果我贊同,我就該作出批示、支持、甚至出面推動實現這個規劃和設想,這是我的職責和任務所在、更不要說我的推動完全是公開和符合程序的,對此行為我根本不會否認。你們費盡力氣去證明一個我根本無需否認的正常行為,實在是多此一舉,是浪費納稅人血汗。如果你們偏要說這是‘利用職務上的便利為唐謀取利益’,我就什麼都不用說了。退一萬步,中國是一個關系、人情社會,不管國有企業還是私有企業,哪一個不是憑關系、憑人情辦事?只要出於關系、人情的原因幫助對方得利,哪怕沒有違規、違紀也都算是犯罪,那哪一個人能跑掉?”

或者幹脆說:“我所做的這些事,都是我們官場上長期以來的常態和潛規則;我看不慣它,也誓言要改變它;但慢慢我發現無能為力,久而久之自己也和同隨俗”——在證明這個罪行時,公訴人不厭其煩地舉證了辦案人員搜集來的大連、深圳無數政府機關正式公文,讓人們沒法不相信辦案人員真的是沒太多可做的事情;在這種情形下居然能搞出“‘偵查卷’第15卷81頁”雲雲,真夠難為他們的!),所控為唐肖林申請進口汽車指標是欲加之罪(別說薄熙來不會知道唐肖林准備倒賣指標,就是明知緣故仍然幫忙,在中國也是太正常不過了,最多你只能說他為了情面搞這種雞鳴狗盜的小事是屈尊紆貴、自跌身價。

公訴人像一個不諳世事的純情少女,萌態可掬,撒嬌一樣對此抱怨不休,如果不是知道有“投鼠忌器”一說,我們真要認為審判者實在是再也找不出哪怕稍微有分量一點的東西來了),所控收受徐明賄賂是難以自圓。薄熙來審訊後,民間流傳出了一句話:“一審審出個清官”。其實人們說錯了,按照共產黨的標准,薄熙來不是清官,薄熙來是大清官!薄熙來沒有通過家族控制中國任何行業的命脈,沒有借手兒女以改制之名瓜分、侵吞國有資產,沒有縱容家人跑馬圈地賺取巨額財富,沒有讓子孫以強權威逼和脅迫民企讓渡股份、項目,沒有利用親屬操縱上市公司獲得暴利,沒有讓白手套壟斷金融牌照、包攬發行收購......他身邊只有一個妻子、一個稚子,而且這個妻子還是長期在憂郁和悲情裡輾轉,在藥物和毒品中掙扎,在親情、愛情和奸情間糾結,而且這個兒子還是那麼不通世情,那麼不為稻糧謀,那麼沒心沒肺地終日和醇酒、歡宴、美人、風頭為伍。總書記有一個能幹的兒子,總理有一個貪婪的老婆,薄熙來沒有這麼福氣,他有妻有子如此,即使想貪想占,也孤掌難鳴,又能貪能占到哪去呢?可憐的薄熙來,只是在奮不顧身唱紅打黑、夜以繼日維護黨國的間隙裡,私藏了一點工程款,默許了老朋友的一點溫情,接受了阿諛者的一點饋贈——即使這些,大部分還在他本人稀裡糊塗、模模糊糊的情況下——,他、他、他難道不是當今萬裡挑一的大清官嗎?



共產黨在經濟領域中雖然胡作非為,但畢竟還制定了一些規矩章法、畫出了一定底線邊界。在職權行使上面,共產黨可就完全無法無天、肆無忌憚了。在這種國情下,指控薄熙來“濫用職權”就等同於公然迫害無辜。更駭人聽聞的是,控告薄熙來“濫用職權”罪名的證據居然是“違法免去王立軍公安局長職務”和“發布王立軍‘休假時治療’的微博來隱瞞真相”!在極權專制、個人獨裁、任人唯親甚或任人唯錢、把公共權力作為個人資源私相授受、“一把手專政”的共產黨潛規則和明規則裡,漫說薄熙來是政治局委員,漫說薄熙來還征求了其他人的意見、還履行了組織程序,就算薄熙來只是一個普通黨的地方首長,就算薄熙來懶得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提拔和免掉一個下屬的職務,還不是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嗎?

至於說薄熙來“發布王立軍‘休假式治療’的政府微博”,那是薄熙來在第一時間奮力維護我們黨、我們政府的形象和不給國內外敵對勢力可乘之機,不但無過,而且有大功勞,至少應該抵過。在這種關鍵的時刻,薄熙來置個人恩怨、情緒和風險於不顧,首先想的是黨的利益、國家的穩定、和諧的大局至高無上,表現了一個共產黨員的優秀品質;在黨、政府和個人都面臨重大危急的關頭,薄熙來能冷靜沉著、從容鎮定、指揮若定、臨危不亂,展現出無產階級政治家大智慧和出色的現代危機公關處理能力,堪稱我黨幹部的傑出表率。在所有政府部門每當面臨質疑、揭發、檢舉一律在第一時間矢口否認、遮丑掩蓋、公然撒謊的大潮下,公訴人居然能想起還有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信息公開條例》並好意思舉證它,實在是毫無羞恥。面對公訴人如此空前絕後的無恥下流行徑,薄熙來沒有拍案而起,還東拉西扯,還自曝家丑,還悲苦動情,情商真是低的可以、涵養真是好的可以了。

不過話說回來,事情搞成這樣,也真不能冤枉執政者自作聰明、弄巧成絀、幾面樹敵,實在是他們無可奈何:又想做婊子、又想留名節,又要鏟除政敵、又怕留下話柄,又要無法無天,又想依法治國,再加上投鼠忌器,真是天朝事亂、“治”大不易呀!所以只能厚著臉皮、捂住耳朵、學習鴕鳥、霸王硬上弓了。當年陳希同是沒有事,只好拿屁事當事;如今薄熙來是事情太大,只好說些屁事。

按照中共審查、偵訊政敵的傳統和規律,必然是先從外圍入手,有了一定線索和證據之後,才會與薄熙來面對面接觸;然後拿著從薄熙來口中詐出的東西,反過來再找舊的和新的相關者提供更多證據。直接進行審查、偵訊的是衙役和差撥,最高層一開始就會劃定內容,反復交待什麼可以去查、什麼絕對不能涉及。薄熙來當然清楚對自己的整肅是出於權力的拼爭和角逐,但他最開始或許心裡沒底,不知道會不會涉及政治路線的斗爭、遭到殘酷徹底的清算。但隨著和辦案人員再三的交流、博弈,他很快就會明白:不管是根本利益一致也好,顧忌引火燒身也好,維護老一代形象也好,出於香火之情也好,擔心動搖黨的執政合法性也好,總之執刀俎者是打算在最小、最孤立的范圍內給他治罪。當薄熙來聽到辦案者讓他認下的兩個單子的內容時,他完全有可能想象是刀俎們正在有意識地為他的過錯釜底抽薪、手下留情。

出於友情回報也好,出於忍辱負重、顧全大局也好,出於對紅色江山赤膽忠心也好,出於“母親打錯了孩子還是母親”的受虐狂心態也好,出於孤立無援、威逼脅迫也好,出於對黨內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的恐懼也好,出於他自承幻想能保留黨籍的“機會主義”也好,出於“但為富家翁足矣”的曹爽式夢幻也好,出於“將以有為”、君子報仇的深謀遠慮也好,出於“好漢不吃眼前虧,到時法庭上面見”的現實考慮和訴訟策略也好,更可能是上面諸種因素兼而有之,總之,他寫下了供述,認下了“兩個大單”。

薄熙來審查期間表現相對配合的行為動因,還有很重要的一條,那就是薄熙來未必真的憎恨他的審判者們。其中緣由,第一,囹圄反思,他會意識到自己違反了家規;第二,極權專制的殘酷把人們變得冷漠、邪惡、無恥、薄情、良知喪盡,為了自保、為了向上爬,落井下石、牆倒眾人推、踩著屍體進階、用別人的血染紅頂戴是家常便飯;薄熙來是這個制度的一員,對此習以為常;他曾經這樣對別人,如今別人反過來對他,他也不認為忤,甘之如飴。就像傳說的文革薄熙來痛毆在台上挨斗的父親,而事後薄一波卻對其大加贊賞一樣;也如同當初毛澤東棄之如敝履一般活活斷送了劉少奇的性命身家,而劉的親人後來卻依舊與毛家後代親密相見、談笑樽俎、一笑泯恩仇一般。

薄熙來聰明一世,本該想到卻沒有想到的是,不但保留黨籍的癡心沒有得計,連公職都被開除、連領養老金的資格也被剝奪了。這些還只是毛毛雨呢:他的面具被撕得粉碎,他的衣冠被扒得精光,他的形象被踩得稀爛,他的隱私被揭得底朝天;等著他的,不出意外就是把後半生在牢底窮盡。薄熙來和共產黨通同作惡幾十年,大概假話說的太多連自己都相信了,對黨的實質到底還是沒有徹底認清識破,加上在絕望中一廂情願,居然糊塗到以為黨還能給犯了錯誤的孝子保留最後的名分,讓他在特殊的戰場和看不見的戰線上——監獄中——,為共產主義奮斗至死、為黨的事業奉獻終生。



自己配合了組織卻得到沒有回報,在薄熙來來說還在其次,關鍵是窩囊、冤枉、委屈:自己就是死,也該死在那些個彌天大罪上,而不該死於這些雞毛蒜皮,這樣死都不得其所、死像都不夠瞧!可以想見薄熙來的義憤填膺:那些轟轟烈烈的大事你們一件不敢提,我也配合著裝聾作啞,你們無以為報也就罷了,卻反而陳谷子爛芝麻地欲加之罪,留下我一個人謝罪殺頭加丟人現眼;如此的不念舊情,如此的薄情寡義,與其這樣,還不如......可是讓薄熙來有苦說不出的荒唐言是:這些雞毛蒜皮只要共產黨臉一翻認起真來,依法依律,還的確可以要了他的命。薄熙來氣歸氣,可既然沒勇氣魚死網破,也就忍辱負重了。在此時,薄熙來本能之外的黨性(雖然黨已經擅自把他踢出家門)和理智就凸顯出來了。反抗是薄熙來這種梟雄的天性,但他的黨性讓他沒有和黨對抗,沒有破壞紅色江山千秋大業的大局,沒有提出“權力斗爭和政治整肅”,沒有玉石俱焚把別人一起拉下水(薄熙來確實沒有也沒想對抗黨,他只是在努力配合著黨的同時盡力脫罪,在盡力脫罪的同時在努力配合著黨;可問題是,對享受慣了被告“接受全部指控,絕不上訴”認罪態度的共產黨來說,辯護都是“狡辯”、辯解就是對抗,結果就該罪加一等)。自證清白是任何人都有的本能,但薄熙來的理智或許告訴他:對他這種級別的案件,判決結果早早就定下了;法庭上的表現、態度好壞、認罪與否都意義不大;既然無論怎樣最終都沒有二致,他又何必自取其辱、坦受污名呢?無罪辯護至少結局不會更壞,上述更不至於加刑,搞好了還有意想不到的效果(這種可能也並非完全不存在,雖然公訴人最後虛張聲勢,口口聲聲薄熙來沒有悔罪表現,應予重判,其實薄的自爭和他辨,在大眾心中已經動搖了審判的公正性,執政者萬一判決時患得患失也未可知);再說,指控的罪名本身也站不住腳,駁倒它們並非什麼難事。一句話,薄熙來心裡想的是:“你已然背信了,我也可以將糊塗就糊塗地繼續配合表演,但後面怎麼演就得由我來定了;我固然一個字也不會提“權力斗爭和政治整肅”,但只要駁倒罪名(不管對判決起不起作用),在舉國大眾心中“權力斗爭和政治整肅”恐怕就坐實了——而這,如今我就管不著也顧不上了”。薄熙來的否認和翻供,是否讓執政者惱羞成怒,導致了比預設更嚴重的判決我們不得而知,但沒人能再給他說項求情則是一定的。

薄熙來判決出來之後,糊塗人都稱出乎意料之重。其實我早就鐵口直斷:薄熙來必然被判無期。薄熙來貪污納賄究竟多少,是由執政者看著辦的;中國法律雖然自欺欺人,但畢竟也有讓執政者用來打人的功能。執政者既然派給薄熙來2000多萬的納賄指標,說明早就確定了無期徒刑的判決。明白說,就是先定下刑期,再羅織罪名。像我前面說的,薄熙來認罪與否都不影響判決(薄熙來深知此點,所以當庭全盤否定,這是他的智慧)。為什麼不能有期呢?因為薄熙來威脅太大(不光是政治上而且在經濟上),只要他不至少在名義上永遠不見天日,只要他還有機會說話、行動,執政者就睡不安寢。為什麼不能死刑緩期呢?別忘了薄熙來和陳希同、陳良宇不同,他是太子黨的一員,而且曾經是太子黨的龍頭老大,香火之情是無法徹底了斷的;讓薄熙來安坐牢中大家都安穩,但真要是罪到殺身、哪怕是名義上的殺身,就會兔死狐悲,傷了整個太子黨的面子、丟了整個太子黨的臉。

薄熙來庭審過後,諸多馬屁輿論一片溢美之詞,聲稱薄熙來審判說明了中國法制進步,開創了程序正義的新階段,在法制史上具有標杆意義。要我評價,主審法官庭審的方式和言行沒有太大問題,辯護人的表現和獨立立場也少能指摘,但在這種情況下薄熙來最終還獲重罪,才更說明中國根本沒有真正的法制,也才更說明在這場審判中法官和律師沒起到任何作用。表演終究是表演,只不過演員演技出色一些,舞台布置講究一些,劇情編排細致一些;要講法制進步、要講程序正義、要講具有標杆意義,我們還看不到一線光亮。

每當我不帶任何價值評判的旁觀薄熙來半生的大起大落、驚心動魄、生死跌宕,我每每唏噓感喟、慨然長歎。三國末年姜維詐降鍾會,暗中卻策動他謀反自立,企圖由此復興蜀國。在計施的前一刻,陰謀敗露,鍾會被殺;姜維武功蓋世,“拔劍上殿,往來沖突,不幸心痛轉加”,遂仰天大叫:“吾計不成,乃天命也!”自刎而死。歷史有太多的偶然與變數。時不我予,回天無力,霸王末路,“英雄不自由”,薄熙來距離成就霸業只有咫尺之遠、一步之遙,卻功敗垂成、墜落不復,讓人本能的扼腕惋惜。

我又更加浮想聯翩。薄熙來一家,曾是萬眾仰視、尊貴顯赫的王侯望門;薄瓜瓜,曾經是無數少男少女艷羨、追捧的當世佳公子。有一張廣為流傳的薄熙來三口之家的合影,那上面男的出眾,女的柔美,帥氣的薄瓜瓜站在中間,幸運、幸福的讓所有中國人嫉妒。可是,就在那個時候,在錦衣玉食、寶馬香車、揮金如土的背後,有誰又會知道他們真實裡、生活中、心靈內有多少不幸、掙扎、苦澀、痛楚、煎熬;有誰又會料到他們在頃刻之間就要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生命中有太多的無常,一次一次驗證、實踐著《紅樓夢》裡的讖語:“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夾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一次一次讓人記憶、感歎起崇禎沉重的遺言:“願生生世世,不再生於帝王家”。



其實,太多的無常並不是伴隨著生命的必然,而是萬惡的極權專制制度造就。如果我們想擁有一個穩定、安全、康寧的人生,就必需消滅極權專制制度。雖然崇禎的遺言前車在耳,但無數獨夫民賊卻周而復始的利令智昏、飛蛾撲火。如果我們不想讓一代代崇禎們害人害己,就一定要鏟除滋生出他們的土壤。

薄熙來不是天生的惡貫滿盈,谷開來不是生就的恣意妄為,薄瓜瓜也不是一成人就揮霍驕奢。他們都有著顯赫的家世,有著良好的教育,有著優雅的外表,有著成功的事業和學業。在一個正常社會裡,他們的一家,本來應該像那裡的精英家庭們一樣,清新、健康、單純、溫馨、文雅、生機勃勃,而不該像今天這樣黑暗、扭曲、變態、陰沉、分裂、齷齪;在一個自由的國度中,他本人應該可以堂堂正正的角逐大位、追求至高、實現抱負,而不必像今天這般身敗名裂、牢底坐穿。

極權專制制度毀滅了普通人的生命、安全、家庭、人倫和親情,毀滅了平常者的人性、人格、尊嚴、道德和良知,同時也毀滅著極權專制者自身所擁有的一切。民主,只有民主,才能讓普通民眾徹底擺脫苦難,也才能讓極權專制者本身不再沉淪。

作 者 : 高瞻

整 理 : 2024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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