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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世界的生存法則 我在泰緬邊境調查電詐20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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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天2025年1月16日




泰緬邊境成為了一片“法外之地”。


軍閥割據創造出治理真空,泰國成為交通樞紐,當地華人(专题)鋪平道路——泰國華人打通移民(专题)局、警察局和邊防軍,緬甸華人打通“民地武”(民族地區武裝)的門路,搞到園區用地。

這些統一構成了逃避統治的基礎設施,讓電詐產業得以發展壯大。

全球資本主義中“殘余”的人被吸引或誘拐至此。

一個演員被騙進泰緬邊境妙瓦底詐騙園區,讓這個因為一部商業片《孤注一擲》而走紅的湄索-妙瓦底區域再度被想起,更多的受害者家屬也借此風口發聲,海量“消失”在東南亞的案例在社交媒體上曝光了出來。一個後果是,國人對東南亞的妖魔化再次在輿論場上沸騰起來。

這個新聞也持續在緬甸媒體和泰國媒體上發酵,成為了近期泰緬最熱的話題之一。不過,不同於中國輿論場上掀起的“東南亞恐懼症”,這裡普通人的情緒更多是——中國黑幫跑來泰緬邊境上搞“電信詐騙”,又拐騙中國人和其他國家的人,最後卻是泰國和緬甸承擔後果,兩個國家的形象在國際輿論中跟“電信詐騙”捆綁在了一起。

自2023年底至今,我頻繁前往湄索,在這裡做泰緬邊境上電信詐騙產業的研究。湄索位於泰國最西端的邊境上,與緬甸的妙瓦底隔水相望,也是通往河對岸電信詐騙園區的必經之路——無論是裡面的人,還是電力、網絡和日常消費品等物資補給都來自湄索。

在這條邊境上,我見證了這個行業在這兩年間一些關鍵的節點。2023年底,中泰政府針對泰緬邊境電詐產業的聯合打擊行動時期,救出了大量被困在妙瓦底的人。然而2024年以來,事態並沒有明顯的好轉,資本和人的流動在這個邊境上短暫地停歇了一下,就又恢復了生機。不斷有從柬埔寨、老撾的園區遷來的新公司入駐在這條邊境上,也不斷有公司遷去緬北或迪拜的園區。同時,從世界各地被騙來泰國的人依舊絡繹不絕,最終“消失”在湄索。

我在這一年多在湄索的田野調查中,對園區的電詐從業者、人口販運受害者,以及圍繞著河對岸電詐園區形成的物資供貨商、司機、接待、代理、蛇頭、擺渡人等做了大量訪談,並在這條國境線上的物理空間和賽博空間進行了長時段觀察,始終在嘗試理解“為什麼是這裡”,是什麼構成了逃避統治的基礎設施,使偷渡、人口販運和現代奴隸制成為可能。

尋找勒格偉佰

泰國和緬甸在這裡被一條河分開,泰國人管它叫莫艾河(Moei river),緬甸人則叫它蕩茵河(Thaung Yin)。

枯水期時,這條作為國界的河流淺窄得就像一條大水溝,也因而成為偷渡、走私和庇護的必經之路。漲水的幾個月,住在河邊的村民偶爾能看到漂浮著屍體。電信詐騙園區中生活在現代奴隸制下的人總是用後即棄的。旱季時屍體會被掩埋,雨季時就被匆匆丟到河裡,屍體在豐水期很快就被沖走了。

漂到泰國這邊時,邊防軍會叫人把屍體再推回緬甸那一邊,他們才不想去確認失蹤人口的身份與國籍。緬甸那一邊的克倫邦在分裂成不同勢力的民族武裝割據下動蕩不安,在這條邊境被電詐產業肆虐的幾年裡,它們早已競相成為不同電信詐騙園區的保護傘,保護著那些法外之地。於是,屍體在河岸兩邊推來推去,就這樣腐爛在這條潦草劃分國界的河流中,成為河水中的有機物。

這就是邊境。湄索在泰國的這一邊,園區則密密麻麻地沿著河分布在緬甸那一端的國境線上,集中在妙瓦底地區。





國界河邊密集分布的電詐園區(根據 2023年電詐群流傳的信息制作)

2024年5月初的一個下午,我從湄索市中心出發,按照彝族青年勒格偉佰從園區裡發來的地圖定位,找到了莫艾河邊的一個貨運碼頭。對面就是妙瓦底的百盛園區——他們被囚禁的地方。碼頭上人聲鼎沸,集裝箱一批批地裝載、運輸到對岸。河對岸的佛塔傳來了唱經聲,伴隨著貨運的馬達聲連綿不斷。害怕惹人耳目,我只是遠遠地看了看河對岸的樣子,試圖尋找到符合勒格偉佰發給我照片裡的建築物。



從莫艾河1號碼頭位置拍攝對岸的百盛園區

勒格偉佰和勒格小洛原本在南京打工。2024年4月初南京的雨連綿不絕,工地不能正常開工,他們斷了收入。工地附近拼車時,遇到一個漢族“代理”,對方告訴他們緬甸有高薪工作。他們來自的美姑縣有不少年輕人在緬甸“混”過,出來的人就成為“代理”,再招新人過去。偉佰和小洛對去緬甸打工這件事不算陌生了,猶豫了幾天,還是決定去昆明跟這個漢族代理匯合,然後就被帶去了版納,上了一輛車。

4月12日,生活在西昌市的日布接到了弟弟偉佰的視頻通話,得知他已經在妙瓦底了。手機屏幕另一邊,偉佰和小洛被關在一個房間裡。他們意識到是詐騙,拒絕上工,公司要他們打電話問家裡要贖金。在一些園區,對於被“騙招”過來抗拒工作的人,會留下一個跟家裡溝通贖金的窗口期,他們叫它“賠付”。

“賠付”是泰緬邊境電詐園區普遍的規矩。沒幹滿合同期就離開公司,需要賠償公司為員工抵達園區而支付的旅費、蛇頭的費用和打點軍方的錢。同時,在這一個個封閉的飛地,離職也並不是自己可以走得出去的,返程同樣需要公司來安排蛇頭護送出去。不過,賠付的具體價格和規矩則因公司而異。比如有的公司合同簽半年,有的是一年。有的公司需要賠10萬上下,有的則高達三、四十萬——裡面通常少不了代理的層層盤剝。更有甚者,交過賠付也不放人。

偉佰和小洛的公司先要30幾萬,然後降到10萬,最後又說8萬。但這仍然是一個彝族農村家庭無法想象的天價。更何況日布並不相信交了錢,弟弟就能被放出來。絕望之中,小洛和偉佰嘗試從關押他們的樓上跳出去逃跑,又被抓了回去。

日布向兩人戶籍所在的鄉和縣城的公安局報警,卻沒有被立案。那時距離《孤注一擲》熱播帶起的輿論熱潮,中國警方大張旗鼓進入妙瓦底展開專項救援行動,已經過去三個月了。聽聞我在湄索做研究,日布聯系到了我,請我幫忙想辦法。

小洛發來微信語音給我說,“公司逼我們做詐騙工作了,我不做就要被他們打死,但做了以後回國就要坐牢。”我只好勸他們把這當一份普通工作開始做,保全自身要緊。偉佰更快失去了希望,對我說,“家裡沒有錢,我就待在這吧,我不怨父母家人,我自己承擔…”



我打電話給清邁的領事館,也只是登記了名字,至今沒有後續。兩個彝族男孩沒有護照,在泰國沒有入境記錄,我也無法在這裡幫他們報警。

大部分來自西部地區的“騙招”受害者,從未有過護照。他們通常是先來到雲南或廣西的邊境,在那裡被裝上一輛車,進入一場游走於位於山地的多條國境線之間的偷渡旅程。緬甸邊陲地區,無論是與中國還是與泰國接壤的領土,都在民間武裝勢力的把控之中,通行困難。所以,即便是從中緬邊境的緬北陸路前往泰緬邊境的緬東,也需要在泰國中轉。



東南亞邊境地區電詐產業分布圖

車子從雲南出發,有時途徑老撾,有時直入緬北。從廣西出發則要先經過越南,然後轉道老撾。兩條路線都會抵達位於緬甸、泰國、老撾交界位置的金三角地區,從那裡進入泰國清萊府的湄賽縣。到了泰國後,車子終於開到大路上,再一路向南,直抵湄索。

有護照的“騙招”受害者,則是先飛到曼谷。比如王星。他的航班抵達曼谷後,就上了一輛車。在6、7個小時後,車子停在了湄索市內的商超Makro的停車場,這是蛇頭交接的位置。下一輛車開過來,只要半個小時左右的車程,他就抵達了莫艾河的偷渡點。

最後,他們都“消失”在湄索。

警察局裡的中國

2023底至2024年初,在中國輿論場的第一波反詐熱浪被掀起後,中國警察抵達湄索的消息也在泰國社交媒體上沸沸揚揚。接連幾趟中國專機從湄索接受害者回國。那個時期,湄索警察局監室裡,中國人的流速也抵達了頂峰,平均每天都有6、7個新到的人被收監。

不只是中泰政府的聯合打擊行動,全球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片區域。在那段時間,美國泰國大使、各大西方媒體的記者都出現在了湄索。逃離園區似乎突然變得簡單了起來——家人如果能聯系到受害者,就可以在戶籍所在地的警察局報警登記,中泰警察合作,定位到受害者所在的園區,把名單通過民間武裝勢力交到園區,園區再找公司要人。

即便是沒通過救援程序,自己逃出來,或是交“賠付”出來,也比平時經歷更少的波折。交了“賠付”的,公司會安排好“返程”,把他們送到湄索警察局,甚至會給他們配翻譯。自己逃出來的則少不了吃點苦頭,只身游過河,身無分文,沒有任何身份證明。

我在監室裡遇到拜合力亞爾和吾布力艾,他們是來自南疆農村的維吾爾族青年,疫情前分別在廣西和河北做燒烤。解封後,他們在一個做燒烤的群裡找工作,接到電話說可以帶他們到雲南邊遠山區做燒烤,他們到了那裡,就被塞上了一輛車。因為漢語能力太差,他們的業績始終不達標,在被公司轉賣到柬埔寨某園區的過程中,途經湄索時逃了出來,到警察局自首。

楊康和另外三個來自雲南的男孩子被關在同一個監室,其中兩人還未成年。楊康在58同城上看到了招聘廣告,其他人跟著他一起被騙去了廣西,上了一輛車,經過7天時間兜兜轉轉來到了湄索。幸運的是,他們在湄索住了一晚,趁此機會逃去了湄索警察局。

“自首”的人通常會在湄索警察局監室裡停留1-3天,然後被帶到地方法庭交罰款,接下來是湄索的移民監,最後再到曼谷移民監獄。全部程序走完,通常要三個月左右,之後被遣返回國。周期的長短取決於你是否持有護照,會被算作“非法入境”還是“逾期滯留”。如果你想走“人口販運受害者”的程序,那就要在曼谷移民監獄蹲個一年半載。所以,幾乎沒有人會選擇這條路。

在警察局監室中的中國人以農村地區人為主,少數民族占比很高。他們大多剛剛成年,受教育程度不高,難以擠入正規經濟。在中國生活時,他們就常在零工平台找活,這些平台也自然成了詐騙園區各公司“代理”招募人的地方。在零工平台外,承擔園區招募功能的是同鄉的網絡、工友的網絡,一些被騙過去的人,出來後又繼續為公司做“代理”招募新人。



一些人從未打過字,一些少數民族甚至連漢語都說不好。他們無法為公司帶來利潤,就會被當作資產——身份證、銀行卡被征用,人也會被不斷被轉賣到不同的公司。

不過,“自首”只是選項之一。逃出來的人,在“自首”之前,很多人先會在湄索找個中介做咨詢。

泰國華人小吳就在湄索接這個生意。他會提出不同的方案給他們選,“保關”(提前和移民局聯系,確保過海關)是最快的,即便沒有合法證件也能讓他們飛回國,但是移民局越來越難賄賂,這條路子已經很難走通了。其次,就是開車拉人去曼谷,再在曼谷換下一個中介安排陸路偷渡,兩天就能回國,需要16萬泰銖(約合人民幣(专题)34000元)。第三種方案是在保護傘之下“自首”——通過中介打通警察局和移民局的關系,只需要7天就能回國,6萬泰銖(約合人民幣12700元)。

如果沒錢沒門路,就只好自己去“自首”,走完全部流程。

為電詐產業鋪平道路的本地華人

“電詐產業”時常像一個鬼魂一樣,在湄索的城市裡若隱若現。如果你從曼谷坐飛機到湄索,飛機上除了幾個白人傳教士外,幾乎都是在湄索中轉、要去往妙瓦底的中國人。這個航班也因此被生活在湄索的人戲稱為“電詐專機”。

到了湄索機場,你會看到一個寫著“YATAI INTERNATIONAL”的賣茶葉的門店。2023年底,裡面經常坐著一位會說中文的泰國女士。她坦然地告訴我,她是為“亞太城”做接待工作。“亞太城”是緬甸邊境最大的電詐園區。

這間茶葉鋪子用來接待從曼谷飛來湄索的電詐公司老板們。航班抵達後,她就在裡面泡好茶,供老板歇個腳,然後她再給等候在機場外的司機打電話,把老板交給司機。她是泰國華人,疫情前在曼谷旅游產業中服務中國游客,疫情爆發後,她所在的公司倒閉了,她就跟著其它“泰華”進入這個產業。

疫情時期中國封關一度使泰國旅游業遭受重創,該產業曾吸納的巨大就業人口不得不另謀生計,曾在其中如魚得水的“泰華”和會說漢語的泰國人,開始流入“灰色產業”。而更有頭腦和資源的本地華人也紛紛在“電詐”相關產業裡分到了一杯羹。泰國華人在湄索的一邊打通移民局、警察局和邊防軍,搭建起偷渡和走私的基礎設施;緬甸華人則在另一邊打通“民地武”(民族地區武裝)的門路,搞到地,兩邊的華人共同為來自中國的“電詐”行業大佬們鋪平了道路。

“緬華”本就在緬北電詐園區中地位顯著,隨著產業在國境線上的遷移而游走於緬北與緬東的各園區之間,一直以來大量參與到電信詐騙的核心業務和管理層之中;而產業周邊的肥肉則被“泰華”迅速分走,比如,園區建設所需要的建築材料供應、炫耀財富與權力的二手豪車的供應,再比如,鑽泰國金融管制的漏洞為與“盤總”(老板)們洗錢,再不濟也能在湄索做做“中轉站”生意。



河對岸(緬甸)某園區的宿舍樓

在湄索市中心一條繁華的街道上,兩間面對面的門面房的招牌上只有中文。一間是一家中餐廳,沒有任何風格化的裝修,裡面的白熾燈照盡每一個死角,壁上貼著“配送豬、雞、鴨”的傳單——顯然是在給對面的園區送貨。老板一家是“緬華”,幾年前從果敢老街搬來湄索。

對面一間門臉照片上寫著密密麻麻的中文字,隱隱提示著它是跟園區裡做生意。我就是在這家店裡見到小吳。小吳是“泰華”,早年在曼谷做“冷凍鏈”生意,隨著大批中國人遷到這條邊境上,他就從曼谷搬來了湄索。疫情前這裡什麼生意都好做,疫情後就束手束腳了。他拉過皮條,壟斷過園區裡的煙草銷售,也和園區老板合作,供應電腦和手機。他還在泰國注冊公司,幫老板把詐騙得來的錢“洗”出來。



他爸爸是一代移民,路子比他更廣一些,這兩年在給園區的“盤總”做小國家的假護照。那些賺了大錢的“盤總”,回國就要坐牢,就幹脆把護照換了。他們家專供毛裡求斯和蘇裡南的護照。


在同一條街道上,走過這兩家店面,再拐進一條小巷子,就能看到一棟神秘的大樓門前經常有黑社會模樣的中國人出入。這是一間中國電詐從業者落腳的“宿舍”,老板也是本地華人。據其他華人說,這幾年他憑借做“中轉站”生意,已經在湄索買了占地四畝的洋房。

湄索的生意人會說,“在這條邊境上,如果你能打通泰、緬、華三個群體,那就沒有你做不了的生意。”黃老板正是最大受益人。黃老板的父親是來自中國的一代移民,拿到泰國身份後,在湄索沿著莫艾河的位置買了一塊地。他的妻子是緬甸人,借著婚姻帶來的便利,黃老板在河對岸的妙瓦底一邊也買了一塊地。那兩塊地如今連起來成為了重要的碼頭,黃老板在兩邊建起了倉庫,這幾年來向大興土木的妙瓦底各個園區輸送建築材料。

在小吳看來,疫情後最肥的生意就是“做路線”(偷渡)。可惜他的路子沒有湄索本地的華人廣,他想進來的時候,這塊蛋糕已經被分得差不多了。他現在開始拓展新市場——“救人”的生意。

中國人來了

“從這裡過河到對面的話,左邊走是緬甸,右邊走是‘中國’。過了河就有人把守,往右走進園區的話就要交錢。”素金說。我在莫艾河上通往“亞太城”的第一個碼頭認識了素金,她是碼頭主人家的小女兒。

“亞太城”是泰緬邊境上平地而起的第一個園區,位於妙瓦底地區北部的水溝谷(Shwe Kokko)。如今,它已經是一座繁榮的城市形態。從湄索出發,沿著國境線向北開車,半個小時就能抵達“亞太城”的河對岸。華燈初上時,霓虹燈點綴著鱗次櫛比的高樓,巨大的LED屏幕對著泰國的方向播放廣告,仿佛在向湄索這個貧瘠的泰國城鎮示威。谷歌地圖上顯示,裡面有無數的飯店、酒店、夜場,甚至還有水上樂園、卡丁車場。



KK園區2021年和2024年的對比圖,圖片由作者提供

在軍閥割據的邊境逃避統治

“亞太城”所在的水溝谷地區,由克倫民間武裝BGF(克倫邊防軍)控制。開發商“亞太集團”向民間武裝BGF租地,建設園區,然後再作為物業招商。進駐“亞太城”的公司每月需要向園區交物業費,這筆錢由“亞太集團”和BGF分成。

“亞太城”因為發展過快、太過招搖而在本地臭名昭著,控制它的BGF也在媒體報道中被當作整個詐騙產業的保護傘。但事實上,在所有園區中,“亞太城”具有更大的自主權,在這裡上班的人可以過相對“自由”的城市生活,正是因為這個地區一直被BGF控制,有單一和相對穩定的權力。

自1948年獨立以來,緬甸就進入內戰狀態,始終未能完成聯邦主義的國族構建工程——緬甸中心大陸處於中央政府的行政管轄區,而邊陲山地的少數民族地區,則處於“軍閥割據”的狀態,由民間武裝勢力管理。

湄索一河之隔的克倫邦就是這樣的邊陲地區。克倫族的幾支民族武裝KNU(克倫民族聯盟)、DKBA(民主克倫佛教軍)、BGF(克倫邊防軍)因政治立場而分裂,然而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爭奪國境線上寸土寸金的電詐園區。

妙瓦底的各園區被不同的武裝力量支配,且時常在變動交替之中。正是在這樣的治理真空下,妙瓦底成為了中國“下水道”產業在東南亞能尋租到的幾近完美的“法外之地”。





莫艾河邊的一個碼頭

考溫是一個生活在湄索的緬甸移民工。2024年初,他的一個工友給他介紹了莫艾河邊的甘蔗田裡的一份割甘蔗的工作。他去了後才發現,甘蔗田只是掩護,他真正需要做的是,帶人過河。那時是旱季,那段河水非常淺,他只需要把繩子的一端綁在腰上,另一端綁在船上,推著船走向妙瓦底的岸上。

他在那裡工作的3個月時間裡,每天都有10個左右的人渡河,大部分時候從泰國去緬甸。一共有4、5次,考溫帶過去的人是被強迫的。司機提前和甘蔗田的老板打好招呼,開車穿過甘蔗田來到河邊,他和隊友被告知要手持武器、把對方的手綁起來,再帶到河對岸交到對面“民地武”軍官的手上。

緬甸人只要付1千泰銖。外國人過河則要找中介公司,中介統一向甘蔗田的老板繳納偷渡費,中國人每人10萬銖,其它國家人略低一些。這筆錢既要分一部分給克倫族民間武裝,也要用來打點泰國邊防軍。

泰國過河去緬甸容易,回來就難得多。到處都是“賞金獵人”。從電詐從業者,到園區保安,就連妙瓦底河岸邊村莊裡的克倫族村民,也都被卷入了“抓人”的大軍。他們抓到逃跑的人,再把他們交給轄區的民族武裝,賺個幾百上千泰銖,克倫族士兵再把他們賣去任意的公司,一個人能賣10萬人民幣左右。每個公司都缺人。


在打擊行動之後,一些“正規”的園區開始規范“招聘”,人被帶進園區時,會問是否是自願的,如果發現是“騙招”,物業就勒令公司直接放人。但現實情況是,即便你是被騙進來的,在那時候也不敢說,沒有公司安排蛇頭保駕護航,“放人”不過是落入“賞金獵人”手裡,被賣進下一個更不規范的園區。





2023年底,出現在kk園區的公告

更令人擔憂的是,這一年來,“賞金獵人”也開始出現在莫艾河畔泰國這一邊的村莊裡,村莊裡大都是緬甸難民,他們被買通,看到中國人後通報給對面的官兵。這意味著,即便你已經游過了河,抵達了湄索,仍未完全脫離險境。

倘若出逃的人是重要人物——比如業務能力超凡,又或者得罪了業內大佬——即便逃到了湄索,進入了警察局,在巨額“賞金”下,他們也有可能在警察局中被“買”回去。自己出逃的成功率微乎其微。只有在交了“賠付”,公司安排打點好一切後,抵達湄索才真正算是安全了。

受害者

我們理解“犯罪”時,喜歡進入一種“受害者”、“加害者”是非分明的道德判斷。事實上,“受害”是一個光譜。



電詐受害者裡,一些人在抵達前知道自己將從事的工作,卻未料到裡面的境遇如此惡劣。一些受害者同時也是加害者——父親把兒子騙進來,叔叔把侄子騙進來,為了自己能出去。很多在裡面吃盡了苦頭後離開的人,回國後又會去做“代理”,招募別人進去。在中國的一些邊遠山區,經常一個村一個村的人被拉去緬甸。大部分進入這個行業的人都剛剛成年,經驗和資源都是在這個行業中積累的,在此之外想不到別的出路。

有很多“完美受害者”。但是光被騙進去還不夠,只有你幸運地迅速被救出來,或是不幸地什麼成績都沒做出來,才能被稱為“完美受害者”。絕大多數被騙入園區而長期未能獲救人,在被迫持續從事詐騙行為的過程中,就愈發意識到自己被歸為受害者的機會渺茫,反而可能因為詐騙行為而被判刑。在這種意識的驅動下,他們會主動地去認同詐騙行業的道德與規則。

受害者的證詞時常前後矛盾,你在不同的場景中遇到他們,他們講述的故事也不盡相同。逃至湄索警察局“自首”的受害者,幾乎每個人都帶著一個被拐騙、被奴役、被剝削、又艱難逃離的悲苦故事。很多自願去詐騙產業討生活的人,在裡面摸爬滾打了一圈,血本無歸、慘遭虐待後,回到一個有法律的世界,自己就會帶入被犯罪產業毒害的無辜受害者角色。



“亞太城”入口處的牌樓上用中文寫著“歡迎回家

我們理解“拐騙”與“逃離”也是一種單向度,仿佛被拐騙就是從有著“光明的未來”的人生軌道上,被拖入這個“下水道”產業之中,仿佛“逃離”就是從這個罪惡的產業回到正常社會的懷抱。

現實則要復雜得多。在湄索生活了二十年之久的菲律賓牧師伊曼努爾,這些年來一直在營救電詐產業中的菲律賓受害者。他經常在本地警察局、移民局和菲律賓使館之間游走奔波。也在很多個夜晚開車到莫艾河邊,等著受害者從河對岸游過來。他救出過無數人,其中很多案例都是在菲律賓大使館為受害者支付了公司要求的巨額“賠付”後,公司才放人的。然而,令伊曼努爾沮喪的是,很多人在離開後,又去了柬埔寨的電詐園區,或是回到菲律賓後,轉而進入菲律賓本地的電詐園區工作。

2024年11月底,湄索本地社交媒體上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一個逃離KK園區的中國人游過莫艾河,滿身泥濘和傷痕的他,上岸後被本地村民解救,交給了泰國警察。隔天我去警察局的監室探訪幾個埃塞俄比亞的電信詐騙從業者時,剛好碰到了這個中國人。他的同伴正在大罵他不小心被村民發現,才被帶來了警察局。

他們看到我是中國人,馬上問我,有沒有什麼辦法離開警察局。進了警察局就意味著要被遣返,他們不想回中國。兩人甚至慌不擇路地給我留了公司老板的聯系方式,讓我聯系公司,把他們從警察局贖出去,帶回園區。原來,他們只是嫌公司待遇不好,在老板帶他們晚上去娛樂城的時候,偷偷溜了。本打算來到泰國後再偷渡去柬埔寨,找一家待遇更好的電詐公司。沒想到其中一個人剛游上岸就被“好心”村民撿到了,就被“抓”來了警局。

離開警察局後,我代他打電話給他的父親。意料之外的是,對面傳來濃重的潮汕口音,叫我不要管他,同時叮囑我,“你要小心,可別被他騙了!”

2023年底的“逃離潮”時期,我問小吳,這一行是不是要衰落了?小吳開玩笑說,一下子那麼多人跑,比起打擊電詐產業的行動,更主要的原因是“年關將至”,中國人想回家過年。小吳一點都不擔心行業衰落——過了年,就會有大批新人湧入了。事實上,正像他所預料的,2024年過年後,人潮就回來了。

貓鼠游戲:遷徙、正規化、國際化

2023年10月,中國輿論場上都在關注果敢同盟軍在在中國政府的授意下清剿電詐產業,將緬北的上千電詐從業者從中緬邊境送返中國。然而,同一時間我在泰緬邊境上見到的是,成百上千的電信詐騙公司從緬北遷到了妙瓦底。



一個月後,我在警察局監室,被鐵籠裡一個穿著體面的中國男人叫住。他告訴我,他是四川人,原本在果敢老街的電詐園區裡工作。2023年中,他所在的公司聽到了果敢老街要被清理的風聲,就安排他先來妙瓦底探路——找園區、采購設備,安排公司搬遷。9月份,他的公司大舉搬了過來。據不少離開妙瓦底的從業者們回憶,那一年的9、10月,成百上千的公司從緬北的果敢老街遷至泰緬邊境。據說,老撾金木緬特區也熱鬧了起來,物價飛漲。

那個男人在聽聞清掃行動即將波及泰緬邊境時,感到這個行業可能快不行了,就冒著被“大哥”追殺的風險,逃離了園區,本想走陸路直接逃去別的東南亞國家,沒想到蛇頭接到老板的授意,要把他抓回去。他只好來到湄索警察局自首。那段時間,Telegram電信詐騙群裡都在討論出路,很多公司准備遷去柬埔寨、老撾或是迪拜。迪拜的招聘廣告到處遍布各個群組,很多“盤總”(詐騙公司老板)早就辦好了阿聯酋的護照。

除了換陣地以外,應對打擊的另一個趨勢是“轉型”。在風聲鶴唳之中,泰緬邊境上的園區都在努力往“正規”和“開放”的方向轉型,亞太城就是他們努力的方向。時至今日,在中文世界惡名昭彰的KK園區已經建到了第四期,基礎設施越來越完善,並且早已成為了妙瓦底最正規的園區——公司競相入駐、從業者找工作首選之地。這一年來,很少聽聞KK園區的人口販運、禁足、私刑的傳聞了。

仍留在這條國境線上的公司,也需要轉型。各公司紛紛放棄“中國盤”(瞄准中國市場的“殺豬盤”),改做“國際盤”(瞄准國際市場的“殺豬盤”),歐美盤、巴西盤、日本(专题)盤的成功聊天范本和攻略在一些電詐群裡流傳。這背後的邏輯是:中國的電信詐騙受害者少了,這個產業就會少引起中國公眾和政府的關注。那些不願意轉型的公司,就押著員工一起往山上的“黑園區”搬,那些“園區”更加隱蔽、更難鎖定目標。

盡管不會英文的中國從業者可以使用AI實時翻譯軟件,但海外盤還是大量要依靠那些來自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度(专题)和非洲的英語使用者,好能更快掌握他們“客戶”的風俗、習慣和趣味。

馬裡奧就是做“國際盤”的,我在湄索一家供電詐從業者落腳的酒店臥底時認識他。他是埃塞俄比亞和也門混血,在沙特阿拉伯長大,說著流利的英語。他在KK園區做過一年後,又被帶去了泰昌園區——傳說這條國境線上最黑的園區。又熬過半年,他才離開那裡。在泰昌園區的那家黑公司,他吃盡了苦頭也做不好業績。他發現,完全不會英文的中國人,使用AI實時翻譯的聊天軟件,都比他業績好。“中國人都直奔主題,叫人投資。我總還想著要先談談感情”,馬裡奧自嘲地說。非洲的從業者通常受過較高的教育,高等教育人才在國內缺乏就業機會,在本國“代理”的誘導下,以為東南亞有高薪工作,就跟著過來了。

我在同一間酒店還遇到過肯尼亞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越南人、菲律賓人、印尼人。在公共社交區域,沒有人隱藏電詐園區相關的身份,相關話題不但不是禁忌,反而是社交通貨。有人在裡面招募員工,有人在裡面尋找下一家公司。他們湊在一起討論哪個園區環境更好,哪些公司是“黑公司”,千萬不能去。

湄索越來越國際化了。全球化的殘余在這個邊緣地帶野蠻生長。

尾聲

2024年6月,兩個彝族男孩勒格偉佰和勒格小洛因為抗拒工作,而被百盛園區送到兵站毒打。然後被賣到了國境線往南的泰昌園區,小洛在轉賣的路上給我發了一個定位。那是傳說中令人聞風喪膽的”妙瓦底最黑園區“。

一周後的一個夜裡,小洛和偉佰准備一起逃跑。小洛翻過了高牆,跳了出來,偉佰卻沒有跟上。這六個多月裡,不再有偉佰的任何消息。演員王星被拐賣事件讓這個話題再度掀起熱度,偉佰的哥哥日布隨之點燃了希望,把弟弟和他的朋友的名字登記在了尋人表單上。





莫艾河邊

自從這個產業2017年在水溝谷打下了第一個陣地,就不斷沿著國境線擴散。漫長的國境線是湄索這個貧瘠的小鎮周邊難得的風景。無論你去找野瀑布、去開闊的原野上享受遠山淡景、落日余暉,或是跟著緬甸游擊隊員去高地上眺望國境另一邊他們曾經盤踞的“解放區”,都難以把目光從那遍布國境線的“污垢”上挪開——無辜的風景總是被一片片單調粗陋的低矮房屋和作業中的起重機打斷。太陽下山後,美景消失殆盡,只剩下一片的污垢盤據在河對岸的國境線上,燈火輝煌。

2024年以來,與泰國北碧府接壤的緬甸丹那沙林山脈山口的“三佛塔”(Three Pagoda Pass, Payathonzu)區域,成了電詐產業在這條國境線上的最新熱門地帶。污垢繼續沿著國境線向南延展。

文中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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