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醬園弄:陳可辛對女性主義的嘲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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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何潤萱

*友情提示:本文有重要劇透


備受矚目的《醬園弄》終於上映,除了此前在戛納時就有的兩極分化的評價,這也是今年來第二部以女性作為賣點的大導作品(另一部是馮小剛的《向陽花》)。然而,看完之後,我只能說,陳可辛還是太“超前”了,打著女性覺醒的旗號,實則借女性符號包裝了一部政治劇情片/商業片。

先放立場,我並不認同這是一部女性主義片。相反,私以為,這還是陳可辛對女性主義的一次精明嘲弄,是老實人馮小剛看了得琢磨三天三夜的“雞賊”。

女性主義片這個概念是陳可辛團隊自己靠的,在宣傳裡他本人也完全不避諱這點,並且稱自己的作品一直很關注女性在電影中的表達,且不是為了紅利而拍攝此片。然而,女性主義對《醬園弄》來說更像是一次浮皮潦草的口號“覺醒”,在片中完全淪為道具主義。



《醬園弄》(圖源:豆瓣)

電影中的核心女性有這麼三位:殺夫的詹周氏、讀報的王許梅、寫字的西林小姐。劇情裡她們也有互動,主要表現為,詹周氏入獄之後,王許梅替她讀報、教她認字、陪她談心;而獄外的西林小姐則替詹周氏寫檄文討公道,在法庭上為她辯護,更聯合修女嬤嬤用假懷孕保下她一條命。在某些陳可辛制造的“高光時刻”裡,她們也三位一體,試圖擲地有聲地念出一些女性主義台詞,比如殺夫是舊社會離不了婚的女人不得不的絕境之舉。

然而,這三位女性的互動之膚淺,不但沒有讓任意一位女性角色獲得高光,還讓她們徹底淪為了道具。為什麼有互動我還要說這不是女性主義?自從Laura Mulvey提出女性對象化這一理論後,學界逐漸延伸出“symbolic woman” vs “subject woman”的討論,意思是象征性女性和主體性女性,前者是被拿來投射的符號,而後者才是有主觀能動性的人。而就算陳可辛同時用了章子怡楊冪趙麗穎三位足夠強勢的女性,《醬園弄》也依然沒有離開symbolic woman的語境。

先說趙麗穎飾演的西林。這個人物在蔣峰原著中的原型是蘇青,她之所以關注詹周氏,是因為她自己創作進入瓶頸,又遭遇情變(胡蘭成和好友張愛玲和交往拋下了她),她對詹周氏有共情、也有作家式的觀察。但到了陳可辛導筒下,西林變成了一個性轉版的魯迅,掐頭去尾,沒有前史,有時也像一個二流的劇作家,混跡在上海灘,除了喊幾句口號,你無法理解這個文化人,為什麼要關心一個殺人凶手。除非,導演只是需要一個喊slogan的工具人。



《醬園弄》(圖源:豆瓣)

在她身上,甚至有大量去性化的表達,所謂性別確認並不是給她戴了一頂卷曲的大波浪假發,又或者藉由雷佳音之口性別羞辱就能達到的——西林的很多行為,甚至換成一個男演員都不違和。因為她完全失去了作為一個浪漫女性發自內心的情感觀察。這是《醬園弄》電影對女性角色的第一次符號化投射。

再說楊冪。她飾演的電影原創角色王許梅,在片中的命運同樣是斷裂的、無機的,甚至更加被動。顯然這也是一個有文化的女人,只不過比西林更妖,但這也讓楊冪帶來了更多令人難以容忍的情節。比如,她披著紅衣在獄裡請女囚們吃蛋糕,興致起了,她竟然說了一句“小騷貨們,站起來唱”。到底誰是誰的小騷貨?




《醬園弄》(圖源:豆瓣)

而作為妖女,她的下場當然是悲慘的,同樣是在時局不明時被槍決,她的身上完全沒有李安賦予王佳芝那種悲憫的美感,而是淪為了一具艷屍。老實說看到這裡我對隱含的某種價值判斷不寒而栗,這仿佛是對女性的某種嘲弄:王許梅不像西林那麼高潔,她為了活命委身於獄卒,買通嬤嬤,但偏偏被槍決在黎明前夕。當然可以說,這是為了“借命”給詹周氏,但原著裡詹周氏自己命就很硬,捱過兩次槍決,根本用不著再廢一個女人。除非,這是某種隱形的價值判斷:妖女必須死,有文化的妖女更得死。

最後,章子怡飾演的詹周氏反倒是在劇情symbolic woman裡最合理的:因為原著就是一個記者的主視角,詹周氏是被記者凝視的人物,但這種凝視混合了男凝和作者凝視,要更復雜一點。這點陳可辛倒是沒弄錯,畢竟小說一開場就寫薛至武用手電筒照詹周氏:光圈仿佛男人的手一點點地向上撫摸。游過膝蓋,他明白這是個穿旗袍的女人,他手電筒向右側傾斜,從大腿外側緩緩上移,最後停在旗袍的開衩處……他繼續移動手電筒,從胯部輕劃到腰間,細不過二尺,似乎沒生過孩子,一個弧線穿過胸部,將光圈留在鎖骨上。



《醬園弄》(圖源:豆瓣)

但也正因如此,作為全篇最題眼的女人也難逃凝視,這跟女性主義到底有什麼關系?這裡就要說到中國的男性大導們的一種慣性了,在闡述女性主義時,似乎總是要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某種絕境,比如民國年間無法離婚的無根女性,比如淪為階下囚的女犯人們(《向陽花》),他們的歷史包袱總是這樣的重,好像是把女性主義當成了一種絕境裡才能迸發出的東西,而不是波伏娃說的那種天生天然的東西。拜托,現在是2025年了,女人們的女性主義,是天賦人權,用不著倒回民國,也用不著非得進監獄。《出走的決心》裡,詠梅和李倩的溫情絮語,通過一番電話我們就能感受到,這才是女性主義的日常實踐,而非把它強行英雄化。




《向陽花》(圖源:豆瓣)

在否定《醬園弄》壓根跟女性表達沒有半毛錢關系的同時,我也會承認,這還算是一部不錯的電影,因為陳可辛難得地把薛至武和詹周氏設置成了一組“宿敵”關系,這種人物情感結構通常見於男人之間,但就是這個命硬的詹周氏,讓後來去勞改的前上海公安局副局長記掛了一輩子。甚至在章子怡的演繹下,片中還有一段非常精彩的“獵殺戲”,國際章果然是從不屈服。

原著《翻案》也有諸多政治時局元素,甚至更明顯地承認,所謂的醬園弄懸案,無非是一群律師和文化人試圖謀求名聲、建功立業的砝碼。所以,我才會在開頭說,這是一部沒那麼難懂的政治片,而使用了那麼多流量明星,也不難察覺主創的商業意圖。

但即便回歸原著,女性表達仍然是失焦的,因為蔣峰雖然也試圖建立對民國婚姻法的討論,即彼時的女性沒有離婚的自由,只是男人的所屬物。但小說的結尾,又提到新婚姻法通過之後,殺妻的案件激增,藉由律師之口留下一個懸問:他們以為推動的社會進步就真的是進步嗎?文藝是挺文藝,但直接給女性表達徹底泄了力。要承認這種搖擺態度是“中國兩萬萬女性的未來”,現在的近7萬萬女性估計很難同意。

基於《醬園弄》整體故事做得還不錯的前提下,也可見陳可辛的精明之處:在政治、類型、甚至玄學意味上都表達不錯的一部電影,他偏偏選擇(或者說宣傳團隊)使用女性表達來提綱挈領,完成一種意圖上的移花接木。這比隔壁實打實去拍女囚的馮小剛不知道聰明到哪兒去了。他聰明就聰明在,事實上他壓根沒打算理解女性,所以他不會露怯,不會像馮小剛一樣年逾六旬還被嘲笑不懂女人。但現在回過頭看,馮小剛是不是有點直男那笨拙勁兒了?



《醬園弄》影評(圖源:豆瓣)

一年前,陳可辛在GQ的采訪裡說,自己想拍的不是一部黑白分明的簡單粗暴的殺夫電影,而是想拍一個臨界點,是一個女人生活的臨界點,也是一段關系的臨界點。而如果結合原著,《醬園弄》顯然也是一個社會時局的臨界點。他形容自己對這個故事的感覺是“迷人”,因此多年來念念不忘。這當然是他作為導演的自由,但是,女性沒必要為他買單。如果我們可以批評《某種物質》和《阿諾拉》假借女性自由發揮男凝,那麼就應當也承認:

《醬園弄》,跟女性主義沒雞毛關系。我們只是感覺,被精明地嘲弄了。下次,不進電影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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