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裡拉對話後的疑問:中國"戰略缺席"還是被"缺席審判"?

日期: 2025-06-04 | 來源: BBC中文 | 有0人參與評論 | 字體: 小中大
美國國防部長警告稱，中國對台灣構成了真正威脅。作為回應，中國指責美國是區域和平的“最大麻煩制造者”。

新加坡舉辦的年度亞太安全峰會——香格裡拉對話（Shangri-La Dialogue）5月30日如期登場，再度吸引全球目光。這場由英國智庫“國際戰略研究所”（IISS）主辦的防務論壇，匯聚亞太地區及全球主要國家的國防高官、學者與媒體，聚焦區域安全議題，與德國慕尼黑安全會議並列為全球兩大安全論壇。

中國國防部長自2019年以來首次缺席本屆香格裡拉對話。北京僅派遣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代表團與會，北京是選擇“戰略缺席”還是在會上遭“缺席審判”討論仍不絕於耳。

首次參加對話的美國國防部長彼得·赫格塞斯（Pete Hegseth）明確指出中國對台灣構成“迫在眉睫”的威脅，更首度在會中以“共產中國”稱呼北京。有分析認為是美國代表在香格裡拉對話史上“最強硬”的發言，彰顯特朗普（Donald Trump，川普）政府意欲重建美國在亞太領導地位的意圖。

還有分析指出，除菲律賓之外東協（東盟）國家集體沉默更是耐人尋味。

中國防長董軍（資料照片）

中國防長六年來首次缺席

在香格裡拉對話前夕，中國國防部發言人張曉剛對外證實，今年由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副校長胡鋼鋒少將率團參加香格裡拉對話，代表團的官階為歷年參與香格裡拉對話最低的一次。

有猜測認為國防部長董軍的缺席與中共軍方內部清洗有關。對此，張曉剛僅以“沒有更多訊息”回應。

分析指出，歷屆香格裡拉對話中國代表團的組成變化，是觀察北京如何理解與回應區域期待的重要信號。

譬如，新加坡國立大學副教授莊嘉穎向媒體表示，中方此次未派國防部長，可能是因為北京認為香格裡拉對話及相關雙邊會議在此時並非優先事項。此外，北京可能更希望將資源投入中方主辦的國際論壇。

北京清華大學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主任達巍對台灣《天下雜志》表示：“這個場合是西方國家搭建的，不是中國的主場！……在這裡，我們確實較為困難。”

不過，戰略學者，東京國際基督教大學（ICU）奈吉教授（Stephen Nagy）告訴BBC，盡管董軍缺席可能與中國內部腐敗調查有關，但解放軍代表團的參與顯示中國仍試圖在對話會上傳達立場，雖然中國在印太地區及南海的主張常被外界質疑。他也強調，此舉（董軍缺席）減少了國防部長間直接對話的機會，消弱了緩和緊張局勢、建立溝通管道及提升雙邊與多邊關系透明度的可能性。

奈吉認為，說到底，北京可能判斷香格裡拉對話並非理想平台，而選擇更友善的場合，向認可中國成為區域長期主導者的盟友傳遞訊息。

不過，美國智庫大西洋理事會（Atlantic Council）研究員宋文笛向BBC向記者解釋，中國軍方高層的缺席使本屆香格裡拉對話成為赫格塞斯的獨角戲。他認為，當中美戰略基礎正被積極重塑，軍事外交的角色顯得次要。

宋文笛告訴記者，原因在於香格裡拉對話被美中關稅戰談判的陰霾籠罩著。作為亞洲首要安全論壇，香格裡拉對話通常是美中兩國國防部長（皆為職業軍人）展現強硬立場、劃定底線的舞台。因此，當華盛頓公開要求中國讓步時，後者無法在此刻軟化姿態；但北京若采取強硬安全立場，可能破壞與美國的談判氛圍，影響關稅談判進展。同樣地，北京也不會讓美國藉著關稅談判在區域安全議題上要他讓步。因此，宋文笛說，在無理想選項的困境中，北京選擇“低調回避”香格裡拉對話或許是阻力最小之路徑。

他說：“派遣較低層級的中國官員而非國防部長，既能避免顯露軟弱，又降低緊張氛圍，同時阻斷美國試圖跨越國防與貿易領域進行談判的可能性。”

這一決定，對宋文笛來說，反映出北京在當前復雜局勢下，選擇以謹慎姿態應對外部挑戰，專注於內部穩定與長期戰略布局。

然而，中國的缺席也使香格裡拉對話的代表性受到質疑。有分析稱，作為亞太地區最大軍事力量，中國的缺席使對話在某程度上淪為“缺席者的審判”，難以全面反映區域多元聲音。

對於希望在美中之間尋求平衡的國家，特別是東協成員，中國的缺席可能加深其對多邊對話有效性的疑慮。例如，東道主新加坡《聯合早報》在會後社論中評析，中國代表團抱怨在會場“遭圍攻”，但“這或許更凸顯中國提升代表層級的必要性，以向各界闡明北京的立場”，化解外界的質疑聲浪。

赫格塞斯“一枝獨秀”

與中國軍方高層缺席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美國國防部長及法國總統高調出席。

首次參加對話的美國國防部長彼得·赫格塞斯以直指台海問題及北京的強硬演說成為焦點。他明確指出中國對台灣構成“迫在眉睫”的威脅，引發全球防務界關注。

赫格塞斯更首度在會中以“共產中國”稱呼北京，批評中共的軍事擴張對印太地區穩定構成挑戰，呼吁印太國家與美國合作，增加國防開支以遏制潛在沖突。

他進一步指出，中國在南海的軍事化行動及其對鄰國的“霸凌行為”威脅印太地區穩定，呼吁亞洲國家加大國防投資，與美國聯手構建“區域威懾力”。

中國問題專家葛來儀（Bonnie Glaser）認為，赫格塞斯的發言是歷任美國國防部長在香格裡拉對話中最強硬的演說。她說，發言送出主要訊息：“川普希望透過實力達成和平，強化區域行動，以確保其任內不會發生中國動用武力的情形。”

對此，奈吉（Stephen Nagy）教授認為白宮正試圖集中美國及其盟友的戰略思維、外交資源與嚇阻能力，維護台海和平穩定。

“目標是團結盟友與台海和平穩定的潛在支持者，集中所有資源，勸阻中國對台灣采取任何挑釁行動。”他告訴BBC。

新加坡《聯合早報》指出，美中競爭的激烈程度，從赫格塞斯的發言可見一斑。赫格塞斯刻意將“中國”與“中共”作政治區隔，采取充滿意識形態的論述，“無疑會被北京視為充滿敵意”。

換言之，赫格塞斯的演說將中國塑造成區域安全的首要挑戰，試圖凝聚盟友共識，特別是在日本、澳洲及菲律賓等國之間建立更緊密的防務合作：“在川普的領導下，美國致力以‘實力換和平’的戰略維護國際安全，這是我們對全球、特別是印太地區的基本承諾，”赫格塞斯發言表示。

因此，有分析認為，這反映川普對中國政策的轉向，試圖透過公開喊話，重申美國在印太地區的領導地位，並鞏固與盟友的合作關系。

此外，赫格塞斯發言中首次公開美國的“印太產業韌性伙伴”計畫（Partnership for Indo-Pacific Industrial Resilience）兩項專案。具體內容包括在澳洲建立P-8海上偵察機雷達系統的維修能力。有分析因此認為，此舉意味區域盟友如紐西蘭、韓國等國，未來可直接在區域內完成雷達系統維修，無需送回美國本土。

此外，華府計畫在印太地區建立小型無人機系統標准，確認關鍵零組件生產來源。有報導指出，台灣可能在此計畫中扮演重要角色。

據此，宋文笛告訴記者稱，赫格塞斯頻繁以“共產中國”指涉北京，可被解讀為美國在印太政策的“再意識形態化”嘗試。然而，盡管他對台灣的評論能為台灣及其盟友帶來急需的信心，這僅代表語調上的提升，而非政策上的實質變化

“因為在川普時代高度集中的決策環境中，川普的說法才能定義美國的戰略，而非其他人。”他說。

研究兩岸關系多年，宋文笛解釋台灣或應保持戰略耐心，尋求更加多元化的安全與經濟關系，譬如與歐盟、澳洲等伙伴啟動貿易商談是合乎邏輯的起點。“但是台灣在所謂建構非紅供應鏈的過程中，有關意識形態的修辭可能需要考慮微調，以降低潛在伙伴與台灣深化交往的政治成本。”

奈吉教授也同意，台北需持續增強國內威懾能力，並創造性地融入國際機構，無論是世界衛生組織、世界貿易組織，或《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等大型貿易協定。透過正式或非正式方式將自身錨定於國際機構，台灣可使其命運對國際社會至關重要。

“台灣位於第一島鏈，對維持和鞏固美國在印太地區的影響力至關重要，同時確保強勢的中國無法部署其潛艇和其他海軍能力，從而將美國排除在外，成為區域霸主，”他說。

東協成員國的“戰略沉默”？

東協（ASEAN）國家中，北京與菲律賓的交鋒引發關注，雙方強硬立場的交鋒，對比其他東協國家對“中國威脅論”的謹慎沉默，耐人尋味。

面對赫格塞斯與馬克宏對中國威脅的強烈言論，東協國家在2025年香格裡拉對話中保持相對沉默，分析稱背後蘊含深刻的戰略考量。

譬如，奈吉教授向BBC表示，若赫格塞斯的目標是團結盟友及台海和平穩定的潛在支持者，集中資源勸阻中國對台灣采取挑釁行動，這不太可能受到東協多數國家的歡迎。

“因為它們不願激怒中國或對美國表現任何形式的順從。但這或許會受到日本等國的歡迎，因為這些國家認為台灣的突發事件將直接對其安全產生負面影響。”

事實上，東協長期以“非對抗”與“中立”為核心原則，致力在美中競爭中維持平衡，避免選邊站隊。例如，越南引以為傲的“竹子外交”（bamboo diplomacy），以靈活姿態游走於美中博弈之間，維護河內的最大利益。

今年香格裡拉對話，盡管中國代表以北京與越南、馬來西亞的和睦關系為例，當面批評菲律賓代表稱馬尼拉與北京在南海的對抗是不智之舉。雙方在香會激烈言詞交鋒，但多數東協國家對此未作過多回應。東道主新加坡國防部長陳振聲在會上強調，若在大國博弈中選邊站隊，新加坡只會逐漸失去自身價值。但若必須選擇，新加坡將秉持國際秩序，而非實力原則的叢林法則。

對此，地緣政治風險評估公司 Aurora Insights 執行董事郭艾薇（Ivy Kwek）向BBC分析稱，北京將越南與馬來西亞塑造成“模范生”，以對比其眼中菲律賓的“不良行為”。

她解釋，中國此舉是向東南亞的（南海）聲索國暗示，北京傾向獎勵合作與“睦鄰”態度，但同時懲罰挑釁的行為。郭艾薇說，換言之北京偏好與個別聲索國進行雙邊談判，此舉可能在東協國家間埋下分裂種子，削弱區域集團的團結。

不過，研究東南亞多年的郭艾薇認為，東協國家仍致力於集體解決爭端，特別是持續推進《南海行為准則》（COC）談判，展現維護區域穩定的決心。她強調新加坡、馬來西亞與越南等國對美國和法國代表關於台灣及區域安全議題的評論保持沉默，原因在於東南亞國家其實深深的意識到台海問題的敏感性，及其對區域穩定與繁榮的潛在威脅。一旦台海爆發沖突，將帶來嚴重後果，因此大多數東南亞國家刻意在此議題上保持低調。

郭艾薇告訴BBC，赫格塞斯在演說中將中國描繪為威脅，加劇東南亞國家對台海問題被美國用作挑起與中國緊張關系藉口的擔憂。這種強硬立場使東南亞國家更為謹慎，避免卷入大國競爭的漩渦：“當前美國政府在烏克蘭等全球關鍵議題上的立場大幅轉變，以及其決策過程的不可預測性，未能為美國在印太地區的承諾提供一致性與連續性的保證。”她說。

無論如何，今年香格裡拉對話浮現的國的強硬立場、中國的戰略缺席及東協的謹慎態度——反映了印太地區復雜的地緣政治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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